重五之日,举国上下,同沐兰汤,饮蒲酒,挂香囊,这已是多少年传承下来的一套节日礼俗。
这一日,建康城里家家户户必是艾草悬门,香气四溢。
未到卯时,忽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被吵醒,坐了起来。
“弄苒,是何人?”
“哦!姑娘无事,是府里下人在收昨天挂的压胜之物,奇怪,怎么昨日刚挂今日就收。”
弄苒回了她的话,又自己奇怪地小声嘟囔起来。
垂目沉思,不用多想,这肯定又是谢沉檠吩咐的。
不过,她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领情的人。
看去酒宴的时间还早,她坐在榻上想等睡意消些,再起来忙完昨日剩下的事务。
原本那些压胜之物的味道熏得她鼻子酸痛,现下的确是一丝也闻不到了。
正欲下榻之际,弄苒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节竹筒。
“你手里是何物?”
她盯着那竹筒问。
“这是醒酒茶,奴婢昨晚就煮好了,装在这竹筒里面打算带进宫去,以防万一。”
“宫中设酒宴必定戒备森严,不会随便允你带着这不明的茶水进去的。”
她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毕竟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贸然破坏还是不妥。
“弄苒当然知道,所以拜托过谢大人同那守卫通融通融啦。”
弄苒自诩聪明般地笑意轻扬。
她蹙了眉,盯着站着的人问
“你说了?”
“没没没,姑娘冤枉,我只是和大人说要带些东西进宫,可没提醒酒茶。”
弄苒惊地频频摆手。
她稍缓和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挪到榻边,随意道
“好了,来替我梳洗吧。”
弄苒不敢怠慢,立即放下竹筒小跑着过去。
接近午间,长亭与扶嬴一同乘车赶去赴宴,弄苒从旁跟着照顾。
原本轻荨也是想去瞧个热闹,可却被扶嬴拦了下来。
虽嘴上说是叫轻荨在家里照顾桑眠,但她其实是有自己的考量。
今日的酒宴,若她真的喝了酒,失去意识,万一有人趁此间隙想找轻荨的麻烦,她便顾及不上。
所以为保安全,轻荨还是不去为好。
轻荨自然是不懂得各中利弊,只顾着生气,不过桑眠倒是开心地逗着她。
三人入了宫,由专门安排的宫婢带着。
等绕过殿廊楼阁,在一山水深处,有一风亭水榭。
倚靠假山,穿池而建,当中树木葱郁,百花争放。
水榭之中聚集了各家未出阁的或刚刚过门的年轻女子,个个皆是浓妆淡抹,争妍斗艳。
在那一众女子中,王嫣落的样貌算是较为出挑的。
鹅黄宫装,玉冠云髻,纤纤素手轻执起一枚小巧玲珑的香角,举手投足百媚横生。
但就算是如此难得的美人,她一经出现,众人都在瞬间黯然失色。
慢慢走出重围,王嫣落来到她的跟前,高傲地扬着脸,语气刁钻。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侍中大人嘛,还以为大人不屑于我们这种场合不会来了呢。”
她低垂着眼,并不搭话,神色虽平淡,可眼中却清冷疏离。
心道就算是还了王恭当日将刘道澄给她的情分,也要忍得王嫣落的阴阳怪气。
见她竟然不反驳,王嫣落气焰更盛。
“大人好大的架子啊,也是,大人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定不会将我等放在眼里,可宫中不比荆州,今日倒不如就让我来教教大人,何为礼法。”
“何为礼法?”
她噙起一抹笑意接道。
“怎么?”
“你既称我为大人,就该知道我的位列品级,连王恭将军见了我都还需行叩拜之礼,你又如何,能来教我礼法尊卑。”
“你!……你可知道你现在何处,又是在同什么人讲话!”
王嫣落顿时怒发冲冠,一副凶相地指着她吼起来。
“皇宫大内你敢如此放肆喧哗,本官还没治你的罪,怎么,那日将军府宴,王将军就没寻到一个满意的乘龙快婿来教教你如何为人?”
说着,她虽怒而笑地迎上王嫣落憋红的脸。
“你说什么!”
王嫣落暴怒,作势抬手就要打下来。
可身边的人怕事情闹大,忙将她拦了下来。
长亭也出来解围。
“王姑娘,刚才我还瞧着你做香角做得十分精巧,不如教教我吧。而且这不是要分给百姓的嘛,我们得再多做些不是。”
王嫣落也是心知如此下去定是自己吃亏,见有了台阶,也就顺其而下,最后被一群人拥着又回到桌案前。
“姑娘,实在解气呀。”
弄苒对着她挑了挑眉,暗叫道。
终于挨到入了夜,酒宴开席。
可此次酒宴规定是男女分庭而食,言说是女子大多还未出阁,男女混食多有不便。
席间,扶嬴只浅尝了些瓜果糕点。
只因身旁的姑娘皆戴着艾草香包,这气味实在是熏得她没什么胃口。
忽然,王嫣落又瞅准时机起身,端着漆耳玉杯慢慢踱到大殿中央。
“今日请诸位姐妹来,我是备了上好的雄黄酒想与众姐妹们品尝。”
“这雄黄酒我们倒是年年喝,不知王姐姐的酒又有何不同啊?”
座上一女子嬉笑问道。
“有何不同,尝了便知,来人。”
话音一落,几个小厮,每人各端着一圆肚铜壶走了进来。
壶中的酒撞击着壶身,声音清脆悦耳。
壶盖一揭,顿时酒香盈室。
这座上的姑娘们纷纷去嗅这气味,似未喝酒,就已经开始微醉。
小厮们执起酒匙,开始添酒。
刚一匙下去,弄苒便拦住那小厮,不再让他继续添。
“桓大人是对我的酒有何不满么?”
王嫣落又阴阳怪气起来。
“王姑娘,我家姑娘不胜酒力,所以……”
“放肆!我家姑娘是在同你家主子讲话,何时轮到你一个贱婢多嘴。”
弄苒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王嫣落身旁的婢女碧儿厉声呵住。
她抬眼,将目光慢慢落在王嫣落的身上,抬手,示意弄苒退下
小厮见无人阻拦,又继续添酒,直至那杯子满了为止。
她脸上也未起什么波澜,轻手执杯,仰头一饮而尽。
王嫣落冷哼一声,又道
“桓大人好酒量,来,再续酒。”
“这满杯的酒都喝了,王姑娘还要如何?”
弄苒心急如焚,忍不住又一次挡住酒匙。
本已转身欲回座位的王嫣落,听闻此话霍然定住。
侧目她竟阴森森地笑道
“听见了没有,若今日桓大人不喝你添的酒,那便是你服侍不周,怠慢了朝廷重臣,你可是罪该万死啊。”
扶嬴闻言双眉一凝。
热辣的酒气已经在身体里游走,每到一处便隐隐作痛。
那小厮原本也只是本分地做事,没想到竟然横祸突至,吓得丢下酒匙跪在她面前,颤颤巍巍地带着哭腔乞求道
“求大人用酒,求大人用酒。”
“你……”
弄苒看不下去,想要起身理论。
她却出手将微起身的弄苒又按了回去,冷然道
“添酒”
“姑娘”
弄苒心有不甘地盯着她。
“不然我代桓姑娘喝……”
长亭在一旁开口。
“不必”
她心知王嫣落就是想与她为难,这酒也只有她喝,那小厮才可保住一条命。
见此,王嫣落兀自举起酒杯,得意地饮下了半杯酒。
她身边的碧儿更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
第二杯酒饮下,她全身便开始发热,意识也渐趋模糊。
弄苒紧张地注视着她已经飞红的面颊。
第三杯酒时,她的双手微颤,有些扶不住酒杯。
顿了顿,她深吸口气硬是仰头灌了下去。
“桓姑娘可还好?”
长亭担心地问。
她已不能回答。
一阵接一阵涌上来的眩晕感令她眼前只剩一片虚影。
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稍稍缓解。
殿外,一道黑影盯着殿内发生的一切,渐渐隐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