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蒙蒙细雨,如烟,如绢,飘飘洒洒织就了天外苍白的帘幕。
屋中榻上昏睡的人似乎有了动静。
那双狭长的眼甫一睁开,嘴角便扯出一丝冷笑。
“三哥怎么,可是守了我一天一夜不成?”
正对着榻前的案边坐着一人,逆着清冷的光,那人身影虽有些模糊,却伟岸如山。
“我的腿,还在吧?咳咳,还真是疼。”
少年蹭了蹭嘴角咳出的苦药汁,支着半个身子向腿处看去。
“你这闹剧该收场了吧。”
案边人冷冷说道。
少年挑眉,微微一笑。
“闹?哦,让我想想是因为桑眠,三哥与桓姐姐闹了别扭吧。”
说着,少年将双手枕在脑后,抿了抿干涩的嘴。
少年的话使他原本去倒茶的手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沉声道
“你是真的,不打算要自己的腿了吗?”
“哼,命都舍得,一条腿而已。”
“还不知悔改?”
“悔改?我有何悔,又有何处要改?倒是你……”
少年嘴角带上讥诮的笑意。
“我如何?”
他轻呷了口茶。
“是你才该悔改。”
少年的脸色突变。
“从前是我太过于放纵你,以至你现在这般目无尊长?”
他轻晃着手中的茶杯,茶叶悬浮,开出朵朵茶花。
“三哥还记得啊。”
榻上人阖了眼,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我怕是你忘了,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发泄,还有什么不满么?”
他的话里也藏满了讥讽。
少年霍然睁开眼,冷目灼灼,嘴角笑意僵硬。
“该死的人还没有死,我就算是死都不会瞑目?”
“我知道从前的事你无法释怀,但罪人早已伏诛,无人再该死。”
他将茶饮净,杯中剩下那几株失了颜色的茶花。
少年一张脸愈发愤懑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床顶的帷幕道
“姓桓的人,明明都该死。”
“你敢动桓家的人一分,我定不容你。”
他的语气里了有了少许怒气。
少年轻呵出口气,轻笑。
“你何时容过我?将我关在那别院中十几年,给我口饭吃便是容我了?”
“那是保你的唯一办法,不然你以为哪来今日的你?”
“那便别再保了,我不需要,从始至终都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少年满眼冷寂。
“好”
他犀冷地笑道。
“你若是想死大可现在就动手,但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和你身上的责任。”
“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父亲的教导,那你呢?”
少年冷不防的一眼,竟叫他觉得身后如有针刺。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又该怎么做么?”
“你还想要怎样?”
窗外的雨势忽大,雨落在窗纸上勾描了道道斑痕,晦暗的光晕透来他的侧颜阴冷。
“我还要怎样?问得好。”
榻上人讥笑几声。
“若你真的记得,为何到现在还愚忠于无能的司马氏?谢沉檠,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你以为一朝之改就只是几家姓氏更迭这般简单?愚蠢。”
他横眉冷对,似没想到少年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是愚蠢!但我不懦弱,你根本是想早些远离这场纷争,可我不想,国仇家恨我迟早要一样样清算。”
少年眼中燃起焰焰烈火。
“就凭你?”
他兀自把玩起手中的杯子,像是将少年的痛处稳稳抓在手中。
少年攥紧了衾被,凶横道
“就凭我,不靠你谢沉檠一兵一卒,也可以……”
“你错了”
他唇角轻勾。
“什么?”
少年一愣。
“你错了,抛开谢家和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平静地下着定论,却将少年心中仅存的骄傲击得粉碎。
“你胡说!”
“我胡说?若有一日再无陈郡谢氏为你撑腰,你以为你还能活得这般舒适?”
他微挑了挑眉毛,嘴角还噙着那抹笑。
少年立刻支起身子,瞠目道
“你想干什么?难不成毁了谢家?”
“若你再执迷不悟,也未尝不可。”
“你敢!”
少年扯着脖子对他吼。
“你可以试试。”
“你,你就为了那个女人?还想让谢氏不得安宁吗?”
少年重伤不愈,病体虚弱,怒气上涌竟粗喘起来。
“让谢氏不得安宁的是你自己。”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难道你忘了她与谢氏的仇恨了?”
少年依旧怒不可遏,双手深深陷入衾被里。
“种下恶果的不是她,你不该迁怒于她。”
“迁怒?自古父债子偿,我没有冤枉她!”
“那我就先了结了你,作古之后再与你爹赔罪!”
说着他将手中一直捏着的杯子反手一掷。
杯子正中那条受伤的腿,少年吃痛地闷哼一声,额上青筋似也因疼痛而隐隐暴起。
“谢沉檠!你愧对谢家亡魂!你是谢家的叛徒!”
榻中人咬牙切齿,而他却只将沾了几滴茶渍的衣袖一拂,轻言道
“愧与不愧先人自有分晓,还轮不到你来评断,我警告过你,不准动她。”
“那你便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就绝对不会放过桓家的人。”
少年似失去理智,双目猩红。
蓦地,少年又似想到了什么,阴恻恻地笑道
“不过,我还真的好奇,若她知道了那件事,又会怎样?”
少年故意将“那件事”三字咬得极重。
闻言他倏地偏过头,听少年继续道
“是会崩溃?还是会和我一样,永远活在痛苦里呢?”
说完少年仰天长笑,眼角却是生生沁出了眼泪。
他转过身来,双眉一凛,对着榻里狞笑的人阴森道
“你敢!”
少年忽收住了笑声,望见他眼神的一瞬竟如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全身一颤。
回身,他向门边走去。
“能走动后自己回到城外别院,不要再回来。”
“你真以为那个破院子能关得住我吗?”
他停下来。
“关不关得住,不也关了你那么久了。”
“对啊,十几年,若不是我装病,恐怕一辈子也回不了谢家了吧。”
少年阴沉的眸子忽闪,仿佛是一轮储满痛苦的漩涡。
“你该知足了,没有那出别院,你的尸首恐怕早就被野狗吃了。”
他幽幽说道,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呵,你现在还能说你问心无愧么?”
“若说有愧,那便是将你纵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话音一落,他将门一合。
门里的人落目,竟发现那方案上赫然摆着几颗微黄的霜糖。
糖衣闪着浅浅的光晕,笼在晶黄的糖身上,如同在雪中滚过一般。
一种熟悉的甜味在他心间游走,少年愣住。
忽而那双瞪圆了的眼用力一阖,一滴热泪滚出来,砸在了褐色的衾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