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前院侧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闻嘉望迈着疲软的身子进邸时,就隐隐听见了喧嚣声,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些人,在搞什么?
这么闹腾!
不知道邸里这段时间在茹素忌静吗?
回屋的脚步一顿,转向了侧厅,远远地就见几名士兵守在外面,面上带笑,心里就一阵火气上涌!
徵哥他们在外风餐露宿、辗转奔袭、浴血奋战、游击茨木散部,邸里人竟然在食肉糜、饮荤酒、贪享乐!
简直是——
猪狗不如!
表里不一!
巧言令色!
越想着,闻嘉望的步伐越大,眼里的火气直逼看守的士兵。
士兵见他怒气冲冲地过来,不明所以,但不耽搁他们见礼问安:“见过郡王爷。”
“里面在干什么?”
闻嘉望驻足,问得是一字一顿。
士兵如实陈述:“招待远来的贵客。”
“什么样的贵客,让你们不顾英魂安息,在此破忌!”
闻嘉望说得是咬牙切齿,神情凛冽,目光凶狠,叫几名士兵连忙单膝跪地,齐声:“郡王冤枉啊!小的们怎敢!”
听着他们还在狡辩的言语,闻嘉望眼睛一闭,仰头,拳头攥紧。
怎么不敢?!
空气里飘出的炙烤肉香、纯烈麦香、欢声笑语,哪一点不是他们说的不敢!
闻嘉望不想再说什么,给了他们机会找补,就别怪他替徵哥处罚人了!
“明秋!你给本郡王滚出来!”
闻嘉望大吼一声,将里面的主事人给叫出来,没有直接踹门进去,已经是给里面的人留了些颜面。
片刻后,门扉打开又合上,明秋两步并做一步的跑了出来,俊脸红彤彤的,看着就让闻嘉望忍不住上手给了一巴掌,“啪——”的一声,给匆匆出来的明秋都给搞懵了。
郡王这小祖宗,怎么了这是?
闻嘉望才不管他被打得懵不懵,厉声爆喝:“明秋,带头犯忌,聚众享乐,你可知罪!”
“哎哟我的小郡王,我可担不得这么大的罪名。您先别恼,先回房间,等会我找你细说,行不?”
瞧着闻嘉望气得脸色发紫的模样,再看周围的场景,那还不知道是什么原由让他遭了这一巴掌,得了这一罪名。
但里面不等人,不顾脸颊上的疼痛,上前哄发怒得像小公鸡的的小郡王。
只希望他先回去,等会再闹。
刚才他那一嗓子,可把里面的杨郎君吓了一大跳。
“不行!”
闻嘉望拒绝,瞪着大眼睛,不肯让步。
要么说出原由,他酌情考虑,要么他进去,一锅端完!
见他动真格,明秋无奈,只得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将杨家跋山涉水送物资的事情说了出来,若他不信可以进屋一起接待,他们绝无半句虚言,也没肆意享乐,酒肉他们是一点没沾,全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闻嘉望怔愣,眉头微皱,眼里还是有些存疑,身上的怒气稍减,挥开面前的明秋抬步就往里面走。
明秋瞧他那气势冲冲的架势,赶忙跟上在后面提醒他,收收脾性,免得吓着里面的小善士。
推开门,入眼的便是四桌席宴,双方人挤得满满当当的。
见他进来邸院的士兵连忙起身见礼:“郡王爷。”
闻嘉望扫过不少士兵放下筷子之前碰的食物,扫过碗筷旁敬酒用的粗碗,汤色褐黄有絮状物,再扫过一个个的面色、衣袍以及胡须上噌着的残留物,心里大致有数了。
面色缓和,露出几分笑意来:“免礼,诸君请坐。”
士兵听命的规矩落座。
闻嘉望才将视线聚焦在主桌旁的三人身上,从左往右,上下打量,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转瞬即逝,闻嘉望上前,笑意盈盈,声含歉意:“失礼了。不知诸位仁人善士远道而来,小王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
话落,接过明秋递来的粗碗茶水,高举,环转屋内,视线从在座的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回到主桌,对着坐在上首的杨明阳,微笑点头,然后一饮而尽。
接着,这样的动作,闻嘉望做了三次。
杨明阳学着他的动作,想起身回敬,说几句客套话,就听:
“改日再备薄礼款谢诸位的辛劳。”
“不打扰诸位了。”
闻嘉望说完就转身离开。
留下杨明阳站着,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见此,明秋连忙回到位置上,举杯笑呵呵的打圆场,慢慢地将因为闻嘉望的到来所造成的冷场子,再度喧闹起来。
牧野四合,浓阴盖月。
旷野的风,送来了远处山谷的戈戟嘶鸣。
又飘散在无际的荒烟之中。
狭隘隐蔽的山谷,火光映照,人影移动。
一队队纪律严明的士兵,手持火把,搜寻四处,清理战场。
一名将士面容刚毅,神情冷肃从谷内深处走来,手拿纸张,步伐矫健,身披铠甲也耽搁他在山石间快速行走,熟视无睹地跨过挡在他面前,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尸首,来到山谷的进出口。
踏过被砍伐在地的层层宽叶藤蔓,外面豁然开朗。
弦月高悬,莹照高穹,泽披幽海,星火点缀,虫鸣起伏,夜风缠人。
将士看着静静站在草海间,背融深幽、身披银辉、随风缠袭的高拔身躯,前行的脚步一顿,不忍上前打扰。
可那人早已听到身后稀疏踏屑、铠甲摩擦之声,不等他站定就已经转过身来,露出他取下兜鍪被风吹得发丝微乱的面庞,青玉白石上,山河星黛留,俊美异常。
只是可惜,血迹斑斑,配上他的九尺有余的身高,身上披得有些乌黑暗沉的铠甲,身侧插在地上越身长戟,以及随意丢在地上侵染土地的头首,只能是显得狰狞可怖了。
“何事?邓参军。”
那人瞳色偏浅的眸子里映照出了邓捷的身影,却又像不止是在看他。
“将军,人数对不上。”
邓捷将手中的纸张递了出去,面色难看。
自月前一役,茨木来犯,北地军折损惨重。
后虽然力挽狂澜,夺回阵地,守住边境线。
但损坏的城墙房屋、掠夺的布财粮肉、截杀的妇幼男丁,都是他们心中永久地伤痛。
他们率队企图夺回同胞,可茨木一入格里姆草河便是鱼龙入水,难觅踪迹。
好在,茨木虽是野蛮凶狠,却也孤傲难驯。
头王统率前,进则自然是勇猛直前。
分缴物资后,退则自然是散居各处。
这也是给了他们可以争取最大限度的找回同胞的机会。
所以,他们在战事暂歇时,也不敢耽搁。
一边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以备茨木王军的再次突袭。
一边巡逻草海、日夜搜寻企图挽救拘囚散部的百姓。
这处山谷甚是隐秘,如果不是将军耳力惊人,听到了风中传出的受虐呜咽声,恐怕也发现不了。
只是,这散部虽说只有百余人,可据他们的情报,他们分到的人奴可不只有纸上统计的二十三人。
除却因为性格血性宁死不屈的,不堪受虐凌辱致死的,应该还有二十人左右才对。
他们闻声赶来观察了两日,都没见有有人群被带走。
想来应该还在山谷里才是。
可他们翻来覆去,就是没找到人影!
难道?
思及此,邓捷的面色狰狞苦痛起来!
这些个茨木人,还没到苦寒时节,就这么饥不择食吗!!!
他们不是才抢了他们那么多的粮财吗!
何至于此!!!
“尽力而行。”
将军的语气平和漠然,似乎并没有因为邓捷的话语联想而生出旁的情绪感官,说出来的话,旁观又中肯。
邓捷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眨巴了两下眼睛,也不在这儿干杵着:“那小的先进去——”
话还没说完,便听将军吩咐:“先派人打扫山谷安抚百姓,再清点物资原地休整,辰时回城安顿。”
“是!将军。”邓捷立即应声,然后询问:“那您?”
将军向来不会打断旁人的说话。
能这样安排,说明他可能有其他的事要做,或者是打算提前回去。
“嗯。”
将军轻声颔首,将手臂一抬,便听见一声隼鸣从远空传来,伴随一道极速的破空声,有东西俯冲而下,稳妥而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军营里传信的鹰隼。
看它额间的条纹,还是邸院的急信。
当即低下头来,行了一个礼,退步转身进山谷。
将军的左臂稳稳的托起鹰隼,右手抬臂至他的腿部将密函取下,手指撑开,借着皎洁的月光,露出上面的内容:速归!
遒劲有力的着急潦草。
想来是邸院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然,也不会深夜派鹰,寻香找人。
“嘬嘬~”
舌尖弹动,指口腔发出两声轻音,吸引了鹰隼的视线,张开了它的尖喙,方便将军将再度卷好的纸条塞进它的口中。
砸吧砸吧几下,吞入腹中,毁尸灭迹。
见此,将军手臂用力一抬,让鹰隼借力飞空,自个儿也拔出长戟,往边处一戳,挑起头首,飞身越上从山谷内跑出来的黑马背脊,风驰电掣地没入一望无际的深幽。
督军邸院——东院。
夜浓如墨,寒霄肃寂。
十步一戒,灯火通明。
北地督军的副将文豪,低眉顺目的站在一旁,用余光小心的打量着深夜奔袭,强开城门,直奔府邸主院督军的寝房,见其昏迷不醒,不去客院休息,偏要坐在床边闭目等待的大监,内心焦急,期望着少将军能早些赶回来。
他们这样干等着,僵持着也难熬啊。
索幸,天色将明,空中便传来了急啸隼鸣,让文置站得有些发麻,僵直的身体一松,内心也缓缓的吐了一口气。
少将军可算是赶回来了。
闭目端坐的大监,也听到了声响,刷的一下睁开了泛着血丝的眼,开口:“把邸里的人都叫来听旨吧。”
“是。”
文豪点头,不动声色的迈腿出去,吩咐门外巡逻站岗的士兵去将邸院的主人都给请过来。
然后便没有再进去,而是找了一个柱子靠着,手锤腿敲,龇牙咧嘴的缓解筋骨。
不得不服老的感叹,终究是上了年纪,站不住了。
一炷香后。
东院巷道外,陆续出现匆匆地脚步声。
文豪看去,为首的是邸院的大夫人,身后是各房的老爷、夫人、郎君、女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脚步匆忙,神情悲戚。
大夫人赵珞由自己的儿子儿媳扶着,面色惨白,神情憔悴,头染白丝,身披素缟,走到文豪面前时,面目戚戚,步伐踉跄,声含期许:“文副将,公爹可是有话要说?”
“大夫人。”
文豪见礼,摇头,身子往后退一步,抬手,让人赶紧进院。
对此,赵珞哀哀闭目,轻微抽泣,神情悲伤,让自己的孩子赶紧扶着她进去。
后面的人紧跟其后。
“文叔。”
人群过后,缓步走来三人,一妇人两孩童,对着文豪轻轻的点头。
这妇人看年岁要小上赵珞许多,虽然经历了命运捉弄,生死悲怆,身披素缟下的神色,却要比刚才进去的赵珞难看几许,神憔丽悴,眼红脸肿,面干唇裂。
“二夫人,注重身体,二爷吉人天相。”
文豪看着相比月前,形神大变的林岚,忍不住出声宽慰了一句。
林岚只是点点头,脚步虚浮的往里走,跨过门槛时,还有些踉跄,差点摔倒,还好身旁一左一右的郎君女君,用他们的身躯抵住,才免于倒地。
见此,文化不由得叹息了两瞬,摸了摸别在胸襟软甲前的天蓝色小花,眼眶也有几丝红润,划过一丝明显的憎恨。
天杀的茨木人!
这是遭的什么孽啊!!
赵珞迈进自家公爹的寝房,隔着八角屏风,就忍不住身子软滑,要儿媳用力搀扶才能免于滑落在地上,哀哀出声:“公爹啊——!”
身后的人也学着她的模样,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悲喊起来。
期期艾艾,跌宕起伏,余音回响。
吵得正在闭目休憩的大监,眉心忍不住一皱,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动。
身后拱卫的侍卫,立刻出列,绕到屏风外,训斥一声:“闭嘴!”
声如惊雷,将众人哭喊的泣音噎在了喉咙间,抬目看向来音之处。
面容一愣。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