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歆在荀府待了三日才回徐邸。
回去简单的同叶观潮说了荀昉芷的病情已无大碍,便跟着她开始着手忙碌起腊八的受斋去衣、拜观祈福、添金增油、施粥济民......一系列积功攒德的事宜。
至于虞恙千里相送的贺礼,荀歆还是选择了隐藏,不打算添妆,公之于众。
有底气是好的。
可也要看自身的实力。
不然就会酿成祸端。
荀歆能这样想,也不枉虞恙弯弯绕绕的来这一出。
打铁仍需自身硬,不然再多的底气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让人惦记。
虞恙放下栗策传来的信件,将它放在烛火上吞噬干净,才在观荷的再三提醒下,出了院门,上了马车,去参加柔嘉公主在太清观举办的腊八宴。
太清观位于上极皇城城西缙云山,路途不远,但入山却需要步行或轿行。
观荷知晓虞恙是不喜坐轿子的,所以才叫虞恙早些出门,免得耽搁了时辰。
柔嘉公主举办的腊八宴,算是虞恙重回上极、时隔多年、嫁人后的再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怎么地也得有个体面的印象,以免叫那些个世家子眷小瞧了虞家女的不是。
可虞恙不是那样的性子,自然不会由着芷晴她们捯饬,正好有栗策的信函,索性将两人撵了出去,拖着时间,穿了一身甚是素雅浅淡却保暖的衣裳,就去赴宴了。
一路过来,虞恙闭眼小憩,将芷晴那气闷的小眼神直接忽视。
武襄侯的马车在缙云山脚停下,那儿早已停放了多辆各家各邸的式徽的马车。
主人家早已经上了山,只有小厮二三留守原地,同相熟地人家熟络的攀谈着,不时扫向缓缓过来停驻的马车,看着车前的式徽,看看哪家的夫人女君。
侯邸的?
怎么不太熟知?
上极那么多的侯邸,你小子都认识?
嘿,也不看看我家主人是谁?
切!
会不会就是前段时日被赐婚的武襄侯?
谁知道呢?
看看吧。
小厮们眼神传递,互相揣摩。
便见一妇人在两名女婢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马车。
小厮们伸长脑袋往马车的后面看去,空无一物。
有些吃惊,坐马车来,身后却没有暖轿同行,这——妇人不会是打算步行上山吧?
乖乖!
谁家这么破落啊?
就他们在这儿休息这会儿, 除了武将出身的那几位夫人女君,上极皇城中的邸院女眷少有是步行的,都是由邸院的力夫一步一摇的上的山。
毕竟这可是柔嘉公主举办的席宴,应邀前来的各邸女眷那个不是上极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出门不是香车宝马,奴仆环伺?还用得着自己劳累?
像这位夫人徒步上山,只带两位仆从的,倒是少见。
尤其她还是侯邸出来的,更是少见。
如果真是最近的冒头的武襄侯侯邸上的,也难怪了——
在上极皇城名不经传的侯邸,就是没落户。
没落户,可不就没得钱财傍身,招揽仆从撑门面,只能自食其力了。
小厮们看着虞恙他们缓步上行的背影,不由得咂舌,眼里刚才还有些探究的神色里夹杂了些许轻蔑之色。
真不知这样的世家是怎么还有脸面来参加柔嘉公主举办的腊八宴的?
瞧瞧后面这位,同样是侯邸出身,这一来的排场就不一样。
前有四个仆从在前开路,中有三辆马车成排,车身随行四五个女婢,后有力夫十二,一转入坝子便吸引了留在原地等候的小厮们的视线。
定眼瞧去,嚯!难怪,是汝阳侯侯邸的家眷。
马车停稳,为首的马车走出了一个衣冠华贵的老妇,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坐上了早已等候在旁的轿辇。
力夫使力,轿辇轻轻一晃就随着力夫的起身,稳稳地托升,稳步朝前方蜿蜒地山路而去。身后陆续有四辆轿辇,不紧不慢的紧随其后。
只是最后一辆轿辇没走两步,便被里面的年轻貌美的夫人叫停,身旁的女婢顺着轿辇帷幔单挑的纤细白指,侧目看向一旁的小厮,昂首气使的相问:“喂,我家夫人问你,刚才徒步上山的是哪家的妇人?”
被问的小厮,心里不耐,面上却点头哈腰的回应:“夫人好,前着上山的妇人,小的也不知。”
女婢转头看向另一个小厮:“你呢?”
“小的也不知。”
小厮回笑,却比同伴机灵点,伸出手指向了那个妇人来时坐的马车。
女婢踮脚去看,俯身到轿辇边耳语了两句。
里面的夫人似乎有所动作的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继而发出了一声轻笑,然后敲了两下轿辇,女婢立刻会意。
女婢从腰间囊袋里取出一颗碎银,往小厮方向扔去:“赏你的!”
小厮接过一看,立即乐呵呵的弯腰道谢:“嘿,多谢夫人打赏!”
说完,朝同行的小厮得意的挑眉。
那个小厮见轿辇已经颠颠地往前走了,赶忙上前就要给他一圈,嘴上骂他:“就你小子机灵是吧?!”
小厮一边嘿嘿笑着躲开,一边将手里的碎银往上抛了抛,然后揣进衣兜里,骂道:“自己没个眼力见!怪谁?!”
后又看向上山的方向:
“想来这位就是汝阳侯邸二房的新妇,出手倒是大方。”
“就是那丫头的嘴脸,呸!”
“都是做奴才的,拽什么拽!”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另一个小厮也看着上山的方向,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呸了一口,但手臂却拦住他的胳膊,一把拽过来,威胁:“请客!必须请老子喝二两,不然我告诉你媳妇!”
被威胁的小厮,脸色一变,后又恢复正常,笑着将他踹开,算是答应了:“滚犊子!”
而山道这边。
汝阳侯邸二房的新妇,坐在微微摇晃的轿子里,抬手掀开幕帘,探头去看空寂枯寥的山境,可见枯木林立的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山道上,有三道身影正在缓慢前行。
心情很好地让力夫走慢点,不必去追赶老夫人她们。
力夫顺着她的话,慢了下来,轿子也稳了下来,只是轿辇依旧回随着重力起伏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君,又来人了。”
芷晴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吱呀声,微微转头,看着身后走来的轿辇,小声提醒。
虞恙停住脚步,背过身往青石板的边缘站,给过路的轿辇留下足够通行的距离,自己则盯着远处林间的景象看,不去看路过的轿辇,也不去探轿辇里坐的人是谁。
可轿辇上的人却不似她这样没有探究心。
在虞恙静静地等着轿辇通过时,轿辇稳稳地停在了她的身后,有人问声:“不知这位夫人是哪家邸院的?怎的一个人步行上山?”
虞恙没有回头应声,芷晴侧身回看,问话的是轿辇旁的女婢,虽是笑意款款的,但芷晴却觉得这人跟刚才那一行人是一样的,没安好心。
前面是这么宽的道路,硬是要将她们挤到林沟草丛里,才趾高气扬的扬长而去。
幸好这几天天气干燥,不然免不了要沾染泥泞,毁了一身的干净。
后面这是故作好心相问,却像是在羞辱人一样。
一个人?
怎的看不见她们两个女婢是吧?
虽说她们在这些个上极氏族眼里,确实算不得是个玩意。
但这话是在点她家女君身后无人是吧?
还故意强调步行?
怎的,许你偷懒坐轿辇上山,不许她们步行赏景锻炼身体?
管得真宽。
芷晴在心里将人恶意揣测吐槽,面上却是得体笑意,看向透过幕帘,看见的朦胧身影:“不知夫人是?”
身旁的女婢却厉声斥驳:“问你家主子,你搭什么话!”
芷晴表情不变,声音却带刺:“那我家主子不答,你还不识趣的走。”
“你这是什么态度?!”女婢声音提高:“我家夫人好心相问,看你们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这就是你们邸院的教养?!”
芷晴眼睛一横,眼白都翻出来了:
“不用劳烦,你们邸院的教养也不过如此。”
“问人前,不先自报家门不说,还避而不见,还颐指气使的,真是好教养。”
“你个做女婢的问得我家夫人,我就问不得你家夫人了?”
“咋地,你我不都是奴才?你比你家夫人都高贵?”
“你家主子都未发话,你倒是会喧宾夺主啊!”
“怎的?你家主子是要邀请我家夫人同乘?还是要将轿辇让给我们夫人?”
“若是这样,小的先替我家夫人谢过这位热心肠的夫人了。”
芷晴微笑着将刺话如炮珠似的吐露出来,让那女婢脸上一黑,却插不上话来,只能红眼白脸、咬牙切齿的看着芷晴,又着急忙慌的弯腰同轿辇里的人解释:“夫人,奴婢没有。”
轿辇里的人终是出了声:“行了!”
接着幕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面容精致的脸,先是隐含怒意的瞥了女婢一眼,才朝虞恙的身影看去,不咸不淡的说着:
“这位夫人倒是有个牙尖嘴利的奴才。”
“不过好意,夫人不愿,便算了吧。”
“算我自作多情了。”
说完,指尖在扶手处轻轻一敲,力夫使力起身,吱呀轻晃地走远。
“女君,咱们走吧。”
轿辇的身影消失在林角,观荷拉了拉虞恙的衣袖,提醒她可以走了,而且还要快些,步行、让行、遇人本就耽搁时间,虞恙还这副闲庭信步的姿态,她们很可能会迟到。
“急什么。”虞恙轻笑着将视线从远处抽离,抬步走向隐秘在杂草横生的山间,并未铺修青石的羊肠小道,微微感叹:“这山中岁景,一别多年,倒是一如昨夕。”
少时病弱,需要静养,虞清便选在了太清观的一处偏僻小院让她夏浓冬寒时来此清修。
所以,这也算是她少时熟悉之地。
故地重游,自然是想多看看的。
但这一路过来,着实扰人心情,干脆择小路去太清观,既清幽、短便又无扰。
虞恙带的路,观荷芷晴没说二话,提起裙摆就踏进了草丛里。
好在草丛虽深,地表却干燥,草叶也无露珠,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重重山间,眼见着一座座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宫殿矗立在山间,与山川天地相容,又似格格不入超脱其外。
“原来是这边啊?”
芷晴跟着七拐八拐的,她脑袋还有些晕乎呢,但见着这景象,不由感叹。
虞恙少时清修,她们免不了要随行。
可那时候的虞恙可不像现在这般温顺乖巧,让她们随侍左右。
说是在太清观清修,也不过是在院里的时候文静些,一旦课业完成,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哪儿去了,独来孤往的穿梭在缙云山,她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能在院里或观里,等着玩得尽兴的虞恙自个回来。
所以这条小路,她们也是第一次走,所以见着这条路的目的地是太清观的后门,才免不了要咋呼一声,接着吐槽:“难怪以前女君总是借故去后院锄地,就跑不见了人!”
“哈哈~”虞恙声音愉悦,拨开了面前半身高的杂草,回以打趣:“路就在那儿,又没有藏着掖着,你们自己没看着,怪谁?”
芷晴忍不住的翻了个白眼,忿忿地踩了两脚拂开的杂草。
路是在这儿,可她们这些做女婢的,如果不是随行伺候主子,哪里能像您这个做主人的在观里、院里、山里随意走动?
若是这般没规没矩,怕是早就被发卖了。
虽然,虞恙不会这么做,可当时她年岁小,在虞家可是做不得主的。
“是是是,怪我们眼瞎。”
芷晴无奈应和,却撞上了观荷的背,不由嚷嚷:“怎么停下了?”
观荷反手抓住芷晴攀上肩膀的手,让她看前面。
观荷抓她的手有些用力,芷晴知道这是遇到了什么,观荷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
芷晴连忙抬头看去,目光一凝,神色凝重起来,连忙抽手同观荷两人一左一右地来到虞恙身前,一脸戒备,目光不善地看着小道前方,倚靠在前方院门的俊美郎君。
俊美郎君姿态懒散,斜睨着眼,越过芷晴观荷两人的身影,看向最早发现他的踪迹,站在原地看着他,此时站在她们身后看着她的虞恙,扬起一抹轻佻的笑:“武襄侯夫人,好久不见。”
武襄侯夫人几个字像是含在喉咙里缠绵了许久,缓慢吐出,甚是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