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恙从台阶上下来,径直走到对面的济安堂。
济安堂内本来正在收拾的仆从,见着有人来了,直对他们女君,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眼睛看着来人。
这些年做善事,也是没少遇到上门找事的人,但多数是男的,少有女的,而且一看就是家世不俗的妇人,更是没有。
所以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看她过来是要做什么。
坐在门槛上休息的金家女君,率先起了身,微扬着头,冷声开口:“这位夫人,有什么事吗?”
虞恙看着眼前只到她下巴的冷面娇小女君,实话实说:“这边热闹过来看看,见着是你一个小女君在操持忙活,有些稀奇,过来看看。”
一连用了两个过来看看,似乎是想让她和她身后虎视眈眈的仆从放心,她没有什么恶意的,真的就是过来看看。
“那夫人应该是才来上极吧?”闻言,金萌雅眼里的警视微松,“我们金家在这弄了有几年了。”
虞恙问得诚恳:“你们这么弄,图什么呢?”
金萌雅推后一步,站上门槛,平视虞恙,冷然反问:“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总要图点什么吗?”
虞恙继续:“长久以往,形成依赖,害人害己。”
金萌雅也回:“未知全貌,不予评价,夫人还是不要乱评为好。”
“女君忧民怜民,广施恩惠,此举大义,可终究是不是良策,容易产生惰性。”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金家怎会不知?夫人莫要以偏概全。”
“可皇城根下,自有府衙照料,何须劳心、劳力、费财?”
“你说我多管闲事?!”
“只是想不明白罢了,你有这个能力,为何不将它们用在真正所需的地方?放眼大齐,哪里的百姓不比上极百姓过的艰苦?”
“瞧夫人的气度,怕是不凡,怎的光会说,不会做?我说了力所不及,自然是我身在何处,便在何处力及。鞭长莫及之事,莫要嘴上花花,夫人若是来说教挑事的,还是请回吧。”
金萌雅白嫩红软的面颊,冷若寒霜,不想与虞恙再多费口舌,直接抬手送客。
虞恙却轻笑出声,这反差萌,明明是个软萌萝莉的长相,却偏偏是冷面御姐的气质。
这一笑,让金萌雅眼含不悦。
这个妇人,笑什么,明明是赞赏的眼神,怎么一过来便平白无故的说教人?
要不是见她确实没有恶意,真的是在替她考虑事实情况,她对她可不会是这么客套的请人了,而是让仆从撵人了。
还有,她笑什么?
笑得那般奇怪。
金萌雅看不懂虞恙此时眼里的情绪,但就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不由得手臂一抬,身后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的仆从,立刻放下东西上前,站到金萌雅的身后,怒目圆睁的瞪着虞恙。
他家女君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要你这个外人来说三道四?
真是白长这么张脸,没安好心!
笑,还站在那儿笑什么笑!
识相点,赶紧走开!!
虞恙在几双怒目的眼神下,收敛了眼里的笑意:“我没有恶意,就是见你合眼缘,想和你交个朋友。”
金萌雅有些诧异虞恙话语的转折,但也在下一刻回话:“我不想!我同你观点不合。”
简单直白。
就冲她刚才那副大是大非、多角度、深层次看问题的说教语气,她就不想交一个同她哥哥一样思想做派的朋友。
怎么,是在家里被说教不够,出来做事还要被朋友说教?
嗯?想想就头疼。
呃,即使她也挺合她眼缘的。
“行吧。”虞恙微笑着面露惋惜,也不强求,“那就有缘再见,金女君。”
说完,虞恙转身带着观荷芷晴两人离去。
金萌雅见她真的这副果决离开的模样,有些发愣,这就是你交朋友的态度?
问一下,被拒绝了就走了?
还有缘再见,名字也不问个,留个。
金萌雅不知怎的,扬声叫住了虞恙:“喂!你叫什么名字!”
虞恙停驻,回首淡笑:“虞恙。”
“虞恙?好吧。”金萌雅秉承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回道:“我叫金萌雅。”
“金萌雅?”虞恙重复,抬手挥别,“回见。”
回见?
地址都不知道,还回见!
眼见着虞恙的身影要转进拐角,再次出声:“玄武巷,金邸,有事可以找——”
可人走的太快,金萌雅也不知她究竟找听没听到。
金萌雅回身见仆从们收拾得差不多,进了济安堂同里面管事的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人回去了。
武襄侯邸。
虞恙踏夜而归,放下马车,便见田科等在院门,见她连忙上前问安:“夫人,您回来了。”
虞恙往邸院里走,田科紧跟其后,边走边看虞恙的脸色。
虞恙问:“有事?”
“....哈,”田科笑笑,“是亲家夫人来了,文嬷嬷在长乐轩陪着呢。”
虞恙回了一声知道了,便让田科自个下去,不用跟着了。
田科讪讪一笑,退后了两步,不远不近的跟着。
芷晴眼珠翻动,眼白露出,这是得了命令要看着她们进长乐轩呢!
文心也是保险,一边亲自陪着,一边让人守着,这是生怕虞恙跑了不成?
荀芫禾都来了,虞恙要避开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娘亲。”
进了院门,还没绕过庭院,便见荀芫禾和文心两人坐在亭子内,相顾无言,气氛微妙。
听着响声,荀芫禾望了过来,起身上前去拉虞恙的手,关切:“去哪儿了?这会才回来?”
“手这么凉,怎么不多穿点?”
“观荷,去拿汤婆子来给你家女君捂捂手。”
“芷晴,去拿披风出来,不知道晚风凉人?”
“简然,热茶。”
“青雀,来,暖暖。”
荀芫禾拉着虞恙坐下,就开始指挥人。
简然三人,听命,麻溜的去干。
虞恙被按在位置上,小口喝完热茶,披上柔软防风的披风,抱着贴慰的汤婆子,整个身体的温度上升了不少,才抬眸去看对面的文心:“嬷嬷,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会儿说什么事?”文心还没开口,荀芫禾便插了口,看向站在一旁的别枝几人,身后的简然立刻扬声,“那边的女郎!去小厨房先把晚膳端过来!真是没眼力见,干什么都要说了再做是吧?!”
简然的话是对着女郎的,眼神却是看向坐在位置上沉默不语,不动如山的文心。
别枝她们被喊得一激灵,相互看了一眼,赶紧去小厨房忙活。
不消片刻,清淡的热食便呈了上来。
荀芫禾一看,眉头就是一皱,虽说晚间最忌大油大腻,但这也太清汤寡水了吧?
想要在这个事上说什么,却瞥见虞恙微微摇头,将一碗翡翠玉粥放在了荀芫禾面前,“娘亲尝尝。”
荀芫禾只得按捺住内心的不满,浅尝起来。
虞恙见荀芫禾此,手拿汤勺在碗里轻轻地搅动,看着搅和的汤勺,对文心说:“嬷嬷,找我有什么事?”
“老奴过来,一是虞夫人拜访,您不在,老奴便自作主张的过来陪陪夫人,顺便汇报一下您近日的情况,让夫人安心。二来是坊间传闻说您在腊八宴上受了委屈,特来看看。”
文心给出的原由,叫人寻不到错来,可以说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但这些的前提是,文心得是武襄侯邸正儿八经的主子,一个仆从这般对邸院主人说话,叫荀芫禾忍不住将手里的汤勺一扔,勺与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满地情绪溢于言表。
她下午外出回来,一进巷子口,便见着街坊四邻的仆从忙里偷闲的聚在一起闲聊。
这也无甚,熟视无睹的过去便是,他们见着人来了自会避让噤声,等她过去再来细说闲谈。
可偏偏她注意到他们闭嘴退避后,还时不时打量她,那可就不要怪她多心,进了邸院便让仆从混进人群去探探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
平白无故的,回避都还来不及,怎会偷瞄路过的主子?
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家的,若是遇到些蛮横无理、在气头上的,胆敢让人注意到有人在偷看,轻则骂两句,让人甩两巴掌,重则直接让人给拳打脚踢一顿,反正给点银钱就可以摆平。
所以如此风行之下,少有人会不懂事的去触霉头。
她们周围的仆从还敢偷瞄,纯粹是知晓虞邸的夫人性子平和,轻易不会打骂奴才,出门在外,偶尔遇到荀芫禾心情好,躲避不及还会赏点带回来的瓜果点心。
但今儿,明显是回避之下,特意偷瞄的。
果不其然,他们议论之事确实与她有关,她女儿的事可不与她有关嘛!
难怪要好奇心作祟,看她是否知情,有何反应!
中午发生的事,不到晚上就已经传到他们这些仆从的嘴里,可想这个范围有多广,从上到下,怕是人尽皆知了!
她能有什么反应?
自然是炉火中烧,马不停蹄的赶去武襄侯邸,关心虞恙的状况,以及问责武襄侯邸的做派,何故要这般委屈作贱她家青雀!
不论其他,单就奴仆掌家,主人旁落这件事,她就得同武襄侯邸的人好生说道一二。
难怪着这些日子青雀一不出门走动,二不回邸来看,原以为是她身子不适,在家静养,心里还怨着他们,且她本来就不喜在外走动,便也由着她不去打扰。
谁知竟然有这个原由在里面!
等她去问个一清二楚,若真是外面所说的那般,武襄侯邸若给不了一个满意的答复,即使是陛下赐婚,虞家高嫁,也不要怪他们亲家无情,不顾及两家脸面,把家事拿到政事上来议论了!
她家青雀闷不作声,必然是受了委屈的!
荀芫禾压制着怒火杀到武襄侯邸,这时那还管什么拜帖不拜帖的?武襄侯邸现在就她女儿一个主人家,她作为亲家夫人临时上门,还需要通知吗!
荀芫禾直接上门,报了名号,在门房仆从想拦不敢拦的动作下,直接进了武襄侯邸。
她倒是没想过,第一次上女儿夫家的门会是以一种半强硬的姿态。
怒气上门,等在客厅,却被告知说虞恙还没回来,让她不由得眉头一皱,往不好的地方想去,虞恙是不是觉得今日传闻落了侯邸的里子面子,怕被说责,躲在外面这会儿了都不敢回来?
顿时已然有些平静的内心再度扬火,叫人去把那位管家的文心叫来,她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厉害人物,将她家青雀逼成了这般作态!
伺候的仆从一脸为难,但还是听荀芫禾的命令去锦湘楼找文心。
仆从的听话,没有让荀芫禾心情一松,反而凝眉更紧,看来这文心管家并非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耀武扬威,倒是有点难办。
荀芫禾等了片刻,起身,让人带着她去虞恙居住的苑子,在源头上等人,总比在这儿干等为好。她也可以借着等待的空隙,好生观察一下武襄侯邸。
仆从眼露难色,面上还是带笑的将人引到了长乐轩。
文嬷嬷吩咐的,邸院里凡事以夫人的意见为主,那夫人母亲的话,他们自然不能拒绝,且她也没有乱走,去她自己女儿的院落,他们总不好拒绝吧?
仆从引着荀芫禾往长乐轩走,行至花园,正好与面无表情而来的文心相遇。
文心瞧着站在青石板上,背衬青松绿影,气质内敛却目光迫人的美妇人,扯起一抹笑,见礼:“虞夫人?”
“你就是文嬷嬷?”荀芫禾打量着眼前由仆从扶着颤颤巍巍上前的老妪:“武襄侯邸家大业大,却这么苛待忠仆?年老体迈了还不下放到庄子里颐养天年?”
“夫人说笑了。”文心笑对荀芫禾的明嘲暗讽,“侯爷体恤老奴,早已放还契书,给了体己的本钱,只是主家远外,缺个料理邸院诸事的帮手,见老奴忠心,用的顺手,主家之托,老奴岂敢拿乔?主家器重,我之幸事,何谈苛刻?”
“古稀之年还能如此口齿伶俐,难怪主家器重。”
荀芫禾冷笑,照她这么说,一切都是主家的意思,她也是无奈之举,怪罪不到她头上,她不满,就去找武襄侯掰扯,何故阴阳她拿她出气?
文心只是陈述事实。
反正她是没有主家发话,她就老老实实做她听命之事。
至于您女儿虞恙,现如今的武襄侯夫人,她的主家人,她可没苛待,尊敬得很呢!
她在腊八宴上弄出来的动静,可谓是把她自己、他们武襄侯邸的脸面拿出来让人踩在鞋底,这样的耻辱,她都没上火呢!
他们明家百年世家,虽是现在在上极氏族里名声不显,奴仆掌家,可也没在上极皇城里闹出过笑话来,毁了邸院门楣脸面!
空架子?
要用女君的嫁妆来做填补?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