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妖。
一只叫阿春的妖。
一只在玉门地底活了上百年的妖。
一只小妖。
......
......
玉门是一片大漠,风沙喧嚣,烟尘起伏,有人有马蹄有刀剑,有江湖,有厮杀。
玉门地底没有这些。
玉门地底,只有我,还有伽罗。
我是一株短穗柳,伽罗是一只天狐。
......
......
启灵之初,我什么都不知道。
伽罗对我说,外面山河,有花开花谢,无数风光。
他说大隋的南疆,有十万里的大山,遍地开满了山茶花,姹紫嫣红。
太阳会从东海上空升起,夜暮之时,沉入西海尽头。
这座天下的三万六千里,若不曾修行,便是穷尽一辈子,都无法徒步看完此间的风景。
他还说。
大隋的北境,有一片浩瀚的悬空大海。
大海的尽头......那里有另外一座崭新的天下。
那里才是妖的故乡。
我不知道“故乡”这个词的意思,伽罗告诉我,故乡就是家,就是出生和安眠的地方。
我是一株短穗柳,出生在大隋的玉门,启灵在大隋的玉门。
于是我问伽罗,玉门算不算是故乡?
伽罗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大隋,会在更好的地方落脚,妖的寿命太长,我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北方尽头的大海。
玉门风沙太大,人类的心思太脏。
那个时候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觉得有伽罗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他陪着我出生。
我会陪着他长眠。
至于外面世界的那些美景,那些风光,那片北方尽头的大海。
我不羡慕。
玉门的风沙很大,但是玉门有伽罗,所以风沙便不大了。
我本以为,玉门地底的岁月,会缓慢流淌,直至我生命的尽头,伽罗的狐火会点燃黑暗,驱除寒冷。
但是我错了。
当平妖司的修行者,带着一罐滚烫的天狐血,来到玉门大漠的时候。
我听到了当今大隋天下主人的敕令。
那罐滚烫的天狐血,泼洒在黄沙烟尘里,我想起了自己启灵时候的画面......平妖司扒了伽罗的皮,篆养妖血,自我启灵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今日为何会来此地?
鲜血向下浸透。
我能够感受到血液里那股熟悉的意味。
伽罗的鲜血,并没有带来温暖。
通彻如明灯的狐火,在穹顶鲜血的滴落之下,变得摇曳明灭,一阵一阵摇晃。
险些熄灭。
天都皇城的修行者,间隔百年之后,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为了救出伽罗,我离开玉门。
后来我才知道,大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新登基的皇帝,击溃了北方大海的妖族,就算我修行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妖,想要回到伽罗口中的“故乡”,也不太可能了。
大隋的境关之下,关押着寿命悠久的妖君,伽罗只是其中之一。
新任的皇帝登基之后,平妖司便开始重新对玉门施加封印。
每一次天狐血的泼洒,对伽罗来说,都是一种焦灼灵魂的痛苦,我体内流淌着他的鲜血,我本该留下来,与他一同分享痛苦
,但是我没有。
我必须要离开玉门。
我离开玉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了一捧黄土,装在囊包里,挂在胸前。
伽罗跟我说,他送了我一样礼物,等下一次相见,我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别离时候,我挥袖告别,伽罗的声音萦绕在耳,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启灵那一日的景象。
我说我当然记得。
启灵那一日,我问了伽罗很多问题。
伽罗不厌其烦。
我记得伽罗说过一句话。
他说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现在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漫长的时间。
那么......另外一样是什么?
临别时候,我问伽罗这个问题,伽罗没有回答。
大隋有一句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走出玉门的时候,已是孤零零一人。
伽罗在玉门地底长眠等待,我在大漠孤独前行。
我与他渐行渐远。
远方有塞外悠扬的歌声。
驼铃摇晃,唱歌的那人,躺在玉门关的地平线上,摇摇晃晃。
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离开玉门,为了伽罗口中的下次相见。
也为了我想要的......再不分离。
......
......
我听说妖族天下,有一只万年大鼋,从寻常的妖灵,修行成为灞都城的主人,施展真身的时候,法相通天彻地,坚不可摧,一缕神念,可以掠行在云海之上,游走在九天之间。
那只大鼋用了一万年。
我还听说。
北境倒悬海的尽头,有天赋异禀的金翅大鹏鸟,与登基前的年轻皇帝交手,难分伯仲,谁也奈何不了谁;有号令四海天下共尊的泉客,本该陨落在岁月长河里,谣传已重新活了过来;有单掌摧山断河威风凛凛的斗战圣猿,有驾驭风雷吞吐山河的麒麟大妖,有镇压北境火域的上古烛龙。
我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任何一个。
要救出伽罗,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我从来没有听说,北境的那一边,妖族天下之内,有一株草木,可以修行成为一方霸主。
即便是那位素传“资质平平”的那位老人,登上灞都城头的时候......也修行了一万年。
我等不了一万年。
我想过窃走天都皇城的天狐皮,可我来到中州的时候,知道了有一样叫做“通天珠”的东西,在皇帝的膝盖下,他可以看清任何一位子民的面容。
我只是一介小妖,踏入了皇城,便等同于送死。
我一路修行,一路行走。
我在西岭的道观内,被道宗的麻袍道者揪出了妖身,险些打散了魂魄。
我在东土的菩萨庙,被灵山苦修者斩去了百年道行。
我被中州剑修砍碎了一半的妖身。
我把玉门的那捧黄沙装在囊包里,小心翼翼挂在胸口,从玉门离开之后,我越走越远,心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
时间会拿起一些
东西。
即便再放下来,重量也会变得不一样。
我终于知道了造化弄人的意思,一个人,越是把一样东西看得宝贵,越是珍而重之的保管,越是无法留存。
囊包可以抵得住玉门沙子的坠滑,却抵不住时间的风化。
西岭的道观,东土的菩萨庙,中州的山水瀑布......每一次历经死劫,劫后余生,那枚悬挂在我胸口的囊包,似乎都会变得轻一些。
黄沙簌簌,不闻其音,不见其形。
我行走在大隋天下,所见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类修行者,西岭道观险些打散我魂魄的道士,后来老死在了那座道观里,灵山斩我道行的苦修者,坐化之后烧成灰烬,中州坏我妖身的剑修,死在了与其他剑修的争斗当中。
他们对我如此,我并不怨他们,扪心自问,若是换一个位置相处,我可能会做得比他们还要狠毒,人妖殊途,生死由命,这是大隋的道理,因果注定,本该如此。
怪只怪我境界卑微。
可天意弄人。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他们一生故事的尽头。
当囊包里的黄沙落尽,回头看去,我离开玉门已不知多少年,我本以为我很快就会回到那片初生之地,可没有想到,每走一步,离终点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伽罗对我说的道理。
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他送给我的那样礼物,名字叫“智慧”。
妖族的寿命比人类的漫长许多。
我走过大隋南北,看到了一代代人,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白骨枯槁,最终别离。
伽罗对我说,不要悲伤,也不要憎恨,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人的一切痛苦,来自于喜悦,以及喜悦破碎之后的悲伤。
任何人都能够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过什么叫做嫉妒。
因爱生恨,因恨生爱,轮回漫长,岁月短暂。
要想变得强大,就要学会忘掉这些情感。
忘记悲伤,就要忘记喜悦。
忘记憎恨,就要忘记喜欢。
我在西境的荒郊,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士,道行很浅,押送着三只刚刚启灵的树妖,要回到宗门。
可笑那个小道士懵懂无知,身上带着人类不该有的天真,未曾见过世间的复杂与曲折,所以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
他若是喜欢诗书文卷,我便会吟诗作词,他若是喜欢乐理音曲,我便会琴瑟吹箫。
这世上没有一个懵懂无知的男子,会讨厌一个既好看又温柔,样样精通,投其所好的年轻姑娘。
他没有看出我的身份,师门赠送的三清铃在打斗当中损坏,金线符也毁去了,于是连忙救下了“受伤”的我。
我提出了要他顺路送我一程。
他没有拒绝。
路上的时间很短,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
要分别的时候,他却跟我说,这一路上的时间,漫长而又忐忑。
我知道,这便是他动了心。
这叫“喜欢”。
喜欢到深处,我要什么,他都会给。
最后,我要走了他的一颗真心。
而他给了我。
......
......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发现有一样东西,比刀剑还要锋利。
那个东西,叫做人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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