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公孙披着大红袍,背负双手,看着青衣撑伞人,微微点了点头,笑道。
“阁下辛苦了。”
青衣撑伞人神情没有波动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赶走了屋脊上的二司执法者,公孙意兴阑珊,对顾谦说道:“我回去歇息,你送他一程,送到宫内,玉屏阁,不要再让这位大人穿墙而行了,容易引起非议。”
顾谦内心腹诽,真是困得不行啊,还以为自己就能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公孙偷懒,把活撂给自己了。
以往这种大事,不都是把自己赶得远远的,今儿破天荒喊着自己,公孙倒是清闲,只管接,不管送。
想着想着,顾谦一只手撑着伞,调整了书簿的位置,夹在腋下,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清扫了面颊上的疲态,“好,知道了。送去玉屏阁就结束了?”
公孙轻柔道:“殿下在等他。”
顾谦神情一凛。
他望向公孙,那张黑色面纱下的狰狞面容,若隐若现,眼神倒是平静如澄澈湖面,轻柔如三月春风的话语恰到好处的又提点了一句,“殿下可能要请这位喝茶,下棋,缺个记棋谱的,所以让你带上书簿……实在困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
顾谦心领神会,咳嗽一声,道:“属下从未如此的……精神。”
天知道这个提示让顾谦多开心。
一扫疲态。
甚至想要在这雨里翻个跟斗。
在庙堂百官的眼中来看,公孙越在殿下的身边深得重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真得圣眷,公孙也不至于做的尽是“焚身之事”,太子殿下把脏活累活全都丢给了公孙越。
接的全是得罪人的活。
接的只有得罪人的活。
今夜是一个例外,一个大大的例外……太子召见“异人”,身份不明来历不明,三司六部的诸位大人尽皆不知情,只有公孙提前知晓,负责来接,其他的大司首都只有一张来历不明的诏令,能做的只有猜测。
太子喝茶下棋,找文官,公孙让自己送“撑伞人”一程……想必也是得了殿下的提醒。
顾谦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道:“您不跟着一起过去?”
公孙摇了摇头,淡然道:“太子下棋,看的人不要太多。你过去,就足够了。”
说完。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按了按顾谦肩头,接力登上马车的同时,在年轻男人耳边留了一句话。
“我相信你。从不生疑。”
顾谦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雨中,半边眉毛挑起,半边眉毛压下,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复杂,独自咀嚼着公孙这句明显大藏深意的话……哒哒哒的马蹄声音响起,身后的马车已经启程,渐行渐远。
载着两个人一同出发的车子,回去的时候只有公孙越一个人。
顾谦撑着雨伞,在原地怔了小一会,回头去看,只看到雨水里一个朦胧模糊的黑色马车倒影,古旧的城墙街道在雨水里斑驳摇曳,他回过神,把琐碎的思绪全都排开,望向面前的青衣撑伞人,揖礼道:“在下顾谦,现任执法司持令使者,姑娘且随我走。”
青衣撑伞人点了点头,走到顾谦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而立,孤零零的风雨吹动街道的水花,溅在顾
谦黑袍的下摆。
撑伞人面容微动,忽然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大风起。
落叶翻飞。
顾谦微微倾斜伞面,将黑伞抵住大风,笑道:“算是猜出来的。”
撑伞人蹙起眉头。
猜?
“阁下的身上实在是太干净了。”顾谦很老实的说道:“一般男子,没有这种癖好。很难做到赶路千里,身上不沾风尘,哪怕是羌山的那位谪仙人,在行路匆忙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注重形象……”
“你说的是一般男子。”撑伞人语调木然的回应。
顾谦又笑道:“一般女子,也不会用‘苦莲’这种香水。”
撑伞人忽然顿住脚步。
顾谦只能随她一同停住脚步。
青伞微微抬起,伞下那张极其白皙的面孔,双眼明明被白纱蒙住,但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她做了“凝视”这个动作。
隔着白纱的凝视。
顾谦无奈笑了笑,很奇怪自己此刻心中生出的那种古怪感觉……
好像瞎子真的能够看得见一样。
撑伞人喃喃道:“一般女子的确不会用‘苦莲’……但正常人不会知道‘苦莲’是什么。”
“姑娘的意思是我不是正常人……”顾谦只能苦笑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的确不是正常人。”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曾经在秘阁内留下了一份撰本,记载了毕生留下的阵法,符箓,药物,这份撰本极其珍贵,宫内有资格翻阅观看的,不超过双手之数。”顾谦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脑门一侧,轻柔笑道:“有幸看了一遍,然后记了下来。”
撑伞人微笑道:“私自记录孤本撰本,若是流传出去……是要砍头的。”
顾谦感叹道:“您也说了,要流传出去才行,更何况我没有记录,只是记性好,所以记得住,只要守口如瓶,那便不会出事。”
撑伞人若有所思。
顾谦继续道:“袁淳先生的‘苦莲’配方,可以清心静气,提高打坐效率,除了那份孤本,也只有几位弟子知晓……平妖司的两位大司首如今下落不明,曹燃不在天都皇城,阁下的身份其实已经昭然。”
青衣女子有些动容,她一只手攥着青伞,丝丝缕缕的杀念顺延伞柄,隐约有倾泻之势。
“姑娘不要动怒。”顾谦是个极其谨慎,而且敏感的人,他连忙咳嗽着笑道:“我们都是替殿下做事,只不过身份被拆穿了,何必要动手,我保证此事与‘苦莲撰本’一样,绝不会泄露出去……今夜之后,你我应当也不会碰面。”
青衣女子的白纱布未曾卸下,她声音冷淡道:“太子身边都是你这种人?”
顾谦乐了,自嘲笑道:“天都城内,只有一个顾谦。”
女子沉默了。
她默默把“顾谦”这个名字记下来。
然后年轻男人试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姑娘是莲花阁袁老先生的传人……老先生的紫莲花分身行走北境,公布与众的弟子,加上曹燃,也就三位。”顾谦的声音,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推断,他一边撑伞,掀起靠着女子的那一面,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青衣姑娘面部神情的微小变化,喃喃道:“天都皇城有袁老先生的‘阵法’,姑
娘可以轻松穿过大阵入墙,那么至少是继承了袁先生的‘阵法’之道。”
“够了。”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顾谦。
女子厌恶道:“再猜,我就让你再也张不了嘴。”
“好嘞。”
干净利落的说完最后两个字,顾谦乖乖闭嘴。
他面带微笑,眼观鼻鼻观心,听了这句警告之后打定主意修闭口禅。
其实顾谦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些人总是绷着弦,总是一本正经,难免遇到几个人,会迸出几句平时说不出来的话。
他总觉得……这位青衣女子,给自己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胡思乱想着。
两个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距离。
青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刚刚离开的那个人,跟你什么关系?”
顾谦沉默。
撑伞人皱眉道:“问你话呢?”
顾谦无奈的停住脚步,同时伸出一只手,捏着书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青衣女子将伞面下坠一些,遮住自己“哭笑不得”的神情,伞下传来冷冷的声音:“准你回答我的问题。”
顾谦老老实实道:“那人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
重新上路。
天都皇城冷冷凄凄,有不知从何吹落的雨伞掠过长街,还有喵呜喵呜的声音闪逝。
撑伞人思忖片刻,缓缓道:“我曾听闻,这三年来,天都城内出现了一个令百官闻风丧胆的人物……杀人如麻,手染鲜血,唤他之名,能止婴儿夜啼。”
“公孙越。”
顾谦微笑道:“天都城内的‘阎罗王’。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了。”
青衣女子挑了挑细长眉毛,那张宽大白纱遮住双眼,却遮不住那双带着英气的眉毛,“就是他……查出将军府旧案,把宁奕送上天都刑场?”
陈年旧事了。
顾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袁淳先生的这位女弟子,隐世太久,消息实在不灵通。
不过也是,莲花阁如今人才凋落,两位大司首在天都政变内出了意外……这青衣姑娘,恐怕是受了太子诏令,才知道外界发生了剧变。
顾谦又有些感叹的想,“宁奕”真的很出名啊,连这闭关多年的女子,都知晓这位蜀山小师叔的存在。
走在皇宫门前,金甲侍卫叉戟而立,随着顾谦取出令牌而各自左右后退,让出道路。
撑伞的女子,抬起头来,隔着面纱望着风雨飘摇雷霆呼啸的上空。
皇城院墙,千年斑驳。
接下来她要与太子见面。
收伞而立的顾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弯腰躬身。
他的耳旁传来了袁淳女弟子有些柔和的声音。
“顾谦……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两旁的金甲侍卫,不敢以目光直视这一男一女……比起那位不知来历气息境界深不可测的青衣女子,他们要更加畏惧一旁白白净净的年轻男人。
怀中捧着书簿的顾谦,站起身子,轻轻笑了笑。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顾谦搂紧了白色书簿,感叹道:“他们都喊我……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