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宁奕那厮已经在蜀山龟缩一个月有余了。”
束薪君来到大殿前,手中捏着情报青简,神情隐怒,道:“毫无动静……他还会去天都么?”
朱密似睡非睡,大殿四面八方缭绕着剑气,如烟如雾,随着他的呼吸,掠入皮囊肌肤之下,这位与太乙同岁的老剑修,肤色愈发红润白皙,未见老态,从圣坟复苏,到如今,历经了几次战斗……朱密的力量在不断变强。
他轻声道:“蜀山外埋伏的阵法都设下了?”
束薪君神情沉重地点头:“只要宁奕离开蜀山山界,我们立即就能知晓。”
“等着吧。”
朱密只是淡淡地开口。
“他总有一天,要离开蜀山。”
“千手怎么办?”束薪君有些担忧,道:“若千手出面,以宁奕的修为,我凭借阵法……能杀得了他么?”
朱密忽然睁开了双眼,他平静而又漠然地看着继承自己大衍剑阵的弟子。
虽是漠然,但眼中仍有一丝失望。
束薪的天赋,差宁奕太多……同样是星君境界,哪怕自己给一件涅盘宝器,恐怕都不是宁奕的对手。
小无量山的气运,这几年来突飞猛涨,按理来说,应不至于才是,怎会连个抗衡宁奕之人都没有出现?
念及至此,朱密神情掠现一抹烦躁,道:“再议。”
杀宁奕之事,他心中早有了想法……能从妖族白帝手中活着回来,宁奕也是背负大气运之人。
按他往年行事风格,绝不会如此急躁,在蜀山周围埋伏。
束薪君咬了咬牙,道:“师祖,咱们这么行事……是不是有所不妥?若是未成,按照铁律,小无量山恐怕会受到责罚。”
朱密幽幽道:“你在教我做事?”
一股威压,在大殿内荡开。
“晚辈不敢!”束薪君连忙低头行礼,面色苍白。
朱密眯起双眼,看着这位在外代行自己意志的小山主,思忖片刻,还是放宽了声音,柔和道:“束薪……做事要看得长远。你可知,大隋天下,有多少人想看宁奕死?”
束薪君怔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师祖,那双漆如深渊的眼瞳里,带着戏谑和嘲讽的意味。
“您的意思是……”
“小无量山做这些事情,是有底气的。再仔细想想,红拂河使者出现的时机,以及我们如今的境况。”朱密意味深长的提点了这么一句。
束薪君瞳孔猛然收缩。
之前两次,小无量山几乎快打上蜀山山门。
红拂河使者毫无动静。
第三次,圣坟被炸,小无量山中了连环之计,再次奔赴蜀山山门,快要吃亏之时……红拂河的酒泉子,就这么出现了,虽然说的都是向着蜀山的话,但真正来看,小无量山根本就没有吃亏!
至于本该受到的铁律责罚,更是毫无动静——
“师祖……这……”束薪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目光惘然,望向大殿剑王座上的老人,听到了朱密低沉的回应。
“想看宁奕死的那个人,握着太大的权力。”
“那位给我传话了,说若能杀了宁奕,无需担心铁律。”朱密直接把话说白,轻声问道:“至于那位是谁,还需要我再说吗?”
束薪君恍恍惚惚,喃喃道:“竟是如此么。”
他这才清醒,明白了师祖此前所有行为的用意。
“嗯。”
朱密笑了笑,轻声道:“最近圣坟有些变动……你带一些天赋优异的外门弟子,下去看一趟,事情要做得干净。”
束薪君闻言之后怔了怔,神情复杂,恭敬道:“是。”
朱密摆了摆手。
束薪君就要离去,远方大殿,有一道剑光掠来,一位弟子神情苍白,捧着卷轴,道:“师祖……小无量山的地界外,有一队轻骑,自北方无视戒律闯过来了。”
束薪君和朱密神情都是一愣。
那位弟子连忙开口,道:“那队骑兵举着北境将军府大旗!”
朱密面色一变,冷冷道:“速呈通天珠。”
那位弟子抖开卷轴,七八颗珠子抖开,悬浮在大殿四方,呈现出山界外的画面,大雪纷飞,红骑如血,领头的那人披着大氅,额首覆紫貂尾抹额,神情淡然自若。
“沉渊君!”
朱密心头一沉。
殿下的弟子,束薪君,听到这三个字,神情都白了三分……那位北境新主,如今威势滔天,天海楼战役,先斩杀妖族妖圣,随后单骑踏破凤鸣山,再战灞都火凤,最终击退白帝。
此战之胜果,五百年内唯有裴旻能媲美。
完美继承了裴旻衣钵的沉渊君,在北境会议出手,横扫诸位涅盘,而朱密……就是险些遭劫的那一个。
朱密至今还记得,自己被迫跟沉渊君论道的画面……那个年轻的涅盘小子,强大的有些过分了,即便是放在五百年前的陆圣时代,也会成为一介大材!
“按照铁律,军队不得轻易踏足境内……阵部弟子已经给予警告,但对方置若罔闻。”弟子嘴唇颤抖,道:“他们无视戒律,无视规矩……是一帮疯子。”
朱密两根手指压着眉心,道:“只有一队轻骑……这般自负,之前在北境城头坐轮椅,果然是在演戏么?沉渊君真有这么强么,即便迎战白帝,也不曾受到重伤?”
他实在想不通,沉渊君凭什么敢如此招摇过境。
入西境就罢了。
还偏偏要从小无量山的山界内走过来。
这是明摆了要打自己的脸?
朱密神情阴沉,大概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了……自己与蜀山的恩怨,梁子早就结下了,但拔阵干预裴灵素渡劫的事情,事关将军府,想必是这几日传到了沉渊君的耳中。
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也不动怒,出奇平静地问道:“你们动手了么?”
那位弟子苦着脸,摇头,道:“阵部的兄弟们不曾鲁莽出手……那队轻骑看起来非常不好惹,他们越过边境,放缓速度前进,似乎就在等我们出手。”
朱密点了点头,道:“你们做得对,不要出手……北方那帮兵蛮子,蛮横惯了,目无王法,等此事过了,我亲自去天都告沉渊君一状。”
说完之后,朱密便带着弟子,离开大殿,亲自去往小无量山山顶的了望台,通过通天珠,来观看山界边境的状况。
……
……
大雪纷飞。
沉渊君神情淡然,他的身旁,骑马与他慢行的千殇,面容隐在灰袍之下,拿着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忧声问道:“师兄……朱密会不会起疑?”
沉渊君笑了笑,“朱密老狐狸,生性多疑。所以他得知消息后,一定会起疑心,现在不知道躲在何处,偷偷看着我们。”
千殇君叹了口气,道:“师兄,我们这么大张旗鼓,真的好么?万一朱密前来交
手,看出你体内的端倪,怎么办?”
沉渊君单手握着缰绳,神情极其放松。
他微笑道:“不会有这种情况。”
“朱密怕死,而且太怕死,所以再怎么怀疑,也不敢靠近,他怕靠近了,会被我一拳打死。”沉渊君悠悠道:“我是无视铁律的人,已经破例来小无量山界了,就一定要找他的麻烦。”
千殇君皱眉道:“好歹也是一位涅盘,就能这么忍气吞声?”
沉渊君摇头,正色道:“朱密从不忍气吞声。”
千殇君一怔。
“你还是年轻了些。”行军至此,沉渊君的神色未见丝毫疲惫,重新归甲之后,他的一身气机被符箓锁死在皮囊内,此刻的形象,与北境那尊野火缠身的神灵法相差得很远,但眉心的那股锋锐,却从未消散。
“朱密的忍,是一种大局之忍,他可以不要颜面,不要风骨,但丢掉这些……一定要换回某些东西。”
“北境会议,他在一众涅盘前丢了尊严,但既得到了太子的抬爱,也避免了瑶池辜伊人的局面……”
千殇君神情恍惚,想到了那位生性取直的辜圣主,被太子架在台面上,最终挨了师兄一剑,如今还在闭关疗伤。
朱密丢了脸,但却没有受伤。
“他能对裴丫头做出那种事……就说明他不忌惮将军府的报仇。”沉渊君淡淡道:“他在忍我,因为打不过我。但是他不会忍其他人,一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对你,对宁奕,对丫头,直接下杀手。”
千殇君陷入了沉思。
“所以今日的‘招摇过境’……还不够。”沉渊君轻声道:“如果我无视铁律,就这么来了小无量山,一声招呼也不打,那么离开山界,他就会杀上来……只有病弱的老虎,才会选择谅解。”
灰袍师弟神情一颤。
沉渊君目光微微一抬,望向了大雪上空的某个方向。
小无量山了望台。
朱密神情阴沉,观看着通天珠,画面内的那个男人,似乎有着心灵感应,缓缓抬头,隔空与自己对望……朱密神情猛然苍白,因为坐在神骏上的沉渊君,缓缓抬起两根手指,遥隔十数里,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
“这……怎么可能?!”
下一刹那,炽热的圣火,席卷了了望台,将朱密整个人都吞没,漫天火焰之中似乎凝聚出一个披着大氅的男人身影。
“砰”的一声。
远方小无量山的山头,一蓬炽热的火光炸开,整座山顶都被这股巨大的伟力掀翻,大雪纷飞,雪潮滚落,形成雪崩。
而隔着十数里来看,更像是一场白日的烟火。
北境南下的铁骑,沉默地观看着这一幕。
神迹么?
不。
这就是新任大将军的力量。
这场大火,是北境铁骑无视铁律,赠予小无量山的一个警告。
通天珠破碎,了望台已无法监视沉渊君的影像……这位坐在神骏上的北境新主,神情仍然平静,柔声招呼自己的麾下。
“走了。”
铁骑恢复了前进,只不过这次速度快了很多,向着蜀山快速掠去。
马背上,沉渊君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唇,压下了涌上胸口的腥味。
无人看见大将军的异样。
更无人看见,在他翻飞的大氅之下,一张张金灿符箓,于肌肤间涌动,榨取着这位北境新主为数不多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