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西境幕僚府邸。
李白麟手握情报司案卷,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毁容”的家伙。
三皇子捻着那一沓子案卷,纸张垂落随风摇曳,束而不散,那宗案卷悬停在公孙越掌心前,始终没有落下。
公孙越也不急。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很久。
李白麟微笑着开口,“须记住,本殿可以救你一命,亦可以覆手收回。三司之中关于宁奕的‘调查令’撤了,仍然有不知死活的蝼蚁在调查……已经引起剑行侯府注意了。这是情报司案卷。”
那桩案卷这才被公孙越收到手上。
面容全毁,只剩一片狰狞疤痕的男人,缓缓翻动卷宗。
“不管用什么手段,不要再让明面上的‘调查’继续下去了。”三皇子沉声吩咐,“我要你潜藏下去,仔细地去挖,把姓宁的所有的身世,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查得清清楚楚……你,能不能做到?”
公孙越合上书页,沉默地点了点头。
“清客先生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选,放手去做吧,我给你特权。”李白麟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腰令赐了出去。
……
……
公孙越看着案卷上记载的三个人。
沈灵,徐瑾,顾谦。前者是如今情报司九大少司首之一,后者则是两个被沈灵重用但却深藏的棋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最后那个叫“顾谦”的家伙,是执法司派遣给自己的新副手。
自己在挑选顾谦之时特地查了一下档案,清清白白,十分干净,沈灵倒是好手段,也是狠人心肠,情报司的所有旧档案都被销毁了啊。
三殿下这场针对情报司的调查,明显比沈灵想得更早,而且更细致……换而言之,如今知晓顾谦“卧底”身份的,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公孙越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
一起杀掉吧?
还是再留一段时候?
关于顾谦的印象,在此刻涌上了公孙越的脑海,这是一个异常勤奋好学的年轻人,调查效率很高,而且记忆力很好,自己陆续换了那么多的副手,最欣赏的就是这一格……原来是被沈灵秘密培养的“重器”,这下就说得通了。
杀掉吧。
公孙越站在屋檐下,已经打定了注意。
他有些恍惚。
这时长夜穹顶,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亿万吨的暴雨从天而降,屋檐化为瀑布,孤零零沉默站在长夜里的公孙越有些失神地想起来,天都已经下了很久的雨,而自己又忘了带伞。
他皱起眉头,发现街头暴雨中,出现了一道撑着大伞的瘦削身影。
那时候,公孙越的官阶还很低,出行没有扈从和马夫。
那个撑着伞的黑袍年轻官员,肩头被雨水打湿,走得步步艰难,他手中还拎了一把油纸伞。
顾谦毕恭毕敬来到了公孙越的身边,把伞递了过去。
公孙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缩手入袖,将案卷情报捏紧。
他的第一反应是情报司在秘密监察自己,这是一场谍战,眼前的年轻人是一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心思细腻的情报司使者。
他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大人的记性向来不好。”
万万没有想到,公孙越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年轻官员把油纸伞塞到他手上,无奈道:“大概是忘了在桌上写了今日的行程,而且还叮嘱了自己一定要带伞……”说完伸手指了指穹顶,“今夜遣我来执法司阁楼调查案卷,按时辰来了,大人不在,便猜测是被困在雨中了。”
顾谦笑了笑,笑得很干净,“我猜大人是被困在天都哪个角落了,于是拎伞出来找了找。”
顾谦微笑道:“公孙大人下次可以叮嘱我,我的记性很好。”
公孙越有些失神,接过了油纸伞。
是啊。
离开西岭之后,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黑夜白昼已经颠倒,睡眠更是一种奢求,他似乎忘记了很多的事情,只记得西岭刻骨铭心的仇恨……事实上仇恨本身的滋味也已经泯淡,他只为了一件事而活着。
彻底的掀翻宁奕。
过分逼迫自己记住一件事的后果,就是会忘掉其他的事情。
公孙越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重新开始了,那么就重新地去记住一些东西吧。
那个姓顾的年轻人,可以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
……
后来。
太清阁大火,他成功杀掉了沈灵和徐瑾,这场夜杀计划进行地很顺利,完美,天都所有明面上调查宁奕的家伙都被清理了……剑行侯府重归宁静,自己地下的秘密调查也顺利开展。
那个被自己欺骗的家伙,因为“仇恨”的原因,比自己还要拼命地前行,大概是认为“沈灵”和“徐瑾”之死,拜宁奕所赐吧。
公孙越并没有太多的愧疚之心。
为了掀翻宁奕而蛰浅的这几年里,他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开心,他享受着名为“复仇”的情绪将自己胸膛填满,皇权在背后撑腰……他知道自己蛰浅得越久,蛰浅得越深,复仇成功的几率便越大。
于是在莲花道场,所有的快感,都在揭露真相的那一刻得以释放——
此后。
便是无垠的空虚。
这世上最令人期待的事情,是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跨过。
这世上最令人空虚的事情,就是跨过了终点。
再也没有新的方向。
三皇子死在了烈潮中,公孙越失去了背后所有的助力。
然后……他得到了比三皇子更强大的助力。
太子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代价是接手天都最肮脏的秘密机构。
第四司专门负责谍报,暗杀,绑架,收集东境叛党的逆乱证据……所做的这一切,注定会在揭晓的那一日,饱受骂名和唾弃,而公孙越为了活命,不得不穿上那一身永远也脱不下的大红袍。
穿上的那一刻。
他恍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一种人生。
他早已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所做的也只不过是简单的“活着”。
成为了皇权的走狗,成为了无数人怨憎的仇人,他被架在了第四司最高的位置上,身下是无限的深渊……活下去的意义,环顾四周,似乎只能找到一个人来解释。
那个自己当初留了一命,逐渐形成羁绊的“朋友”。
他开始有了负罪感。
越了解顾谦,越知晓太清阁大火对于顾谦意味着什么……顾谦越信任公孙越,公孙越心中的“负罪感”便越重。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
顾谦插手到第四司的事务中。
不仅仅是为了保护。
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自己……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无法想象,顾谦知晓太清阁真相后……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呵。
多么自私的一个人啊。
……
……
地下密室里,安静了很久。
蒙着面的青衣女子,看不太出神情,鬓角的两缕青丝飘摇,她站在出口处的微光中,听完了公孙越漫长的坦白。
从五年前,到如今。
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丑陋家伙,重新跌回了深渊。
这个家伙的语气倒没有多少忏悔,在“说”到往事的时候,甚至忘却了痛苦,一字一句麻木的把秘密抖出来,反而像是一种解脱。
而奇怪的是。
本来对公孙越十分厌恶的张君令,在听完了这段“坦白”之后,心中竟然没有鄙夷,没有憎恶,这种感觉也不是麻木。
是平静。
无数思绪拧在了一起。
“我很……痛苦。”
“这世上有我无法承受的东西,对顾谦的‘辜负’,就是其中一种。”
“他已经接手昆海楼,所有的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断断续续的神念,在棺木内飘出,被星辉凝结。
公孙越鲜血结痂的面皮抖了抖,挤出了一个看不出是笑的笑。
太子知道,这对他是最残酷的折磨。
他已尝尽世间苦难,而那些针对肉体的酷刑,远远没有良心受到的谴责来得激烈……来得痛苦。
“你们救不活我的。”
公孙越声音很轻的恳求,道:“放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吧。就算你不做,我也会这么做的。张君令,给我一个痛快。”
一光一暗。
分落两边。
油灯摇曳,火光微渺。
站在微光里的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弹出两根手指,叩击的那一刻,一缕油灯火苗掠出,落在这干燥的地下密室,哗啦一声,木枷被点燃,草屑被点燃,整个棺木都被点燃,火势沸腾,她毫无留念地起身,离开昆海楼的密室。
而火海之中,被包裹着的男人,终于舒展了身体。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骨骼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一个蜷缩的侏儒,终于能安稳进入梦乡。
阴冷与黑暗被驱逐。
这片沸腾的火海反而显得温柔和宁静。
从太清阁离开的马车火速赶回了昆海楼,只着一件单衣的顾谦坐在马车上,手中捏着太清阁的案卷,披头散发,相当狼狈,下车之后急急奔向火海中燃烧的楼阁。
一只玉手将他拉了回来。
张君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同时将一件黑色大袍披在了他的肩头。
张君令陪着顾谦,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在这场火潮之外。
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
顾谦声音很轻的说了两个字。
“……谢谢。”
他蹲下身,将太清阁的卷宗,轻轻丢进了火中,怔怔出神。
纸张嗤的一声烧了起来。
化为灰烬。
化为黑烟。
化为不可追寻的过往,化为彻底消弭的虚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