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
宁奕回到屋子,叶红拂盘坐在床榻之上,轻轻瞥了他一眼。
摘下狮子面具的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木椅上。
“你刚刚外出……如何?”
叶红拂蹙起眉头。
不是她有意询问,而是宁奕这厮笑得实在太阴险了。
宁奕将自己设计与云豹族少族长相识的事情告诉叶红拂。
叶大剑仙听完一阵沉默。
“所以……现在就等他来联系你?”叶红拂其实不是很能理解宁奕的这种行为,以他们的实力境界,只需要稍稍展露手段,自然能让千年大妖信服。
只不过宁奕与云豹交好,又是何意?
“这一族的寿辰献礼,已拿来换这条出路了。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宁奕解开腰囊,撇了撇嘴,云豹族准备献给古王爷的,乃是一尊羊脂美人雕像。
实在无趣。
品相也俗,意义也无。
怪不得云壑躲在酒馆里借酒浇愁,这场寿宴,根本就与云豹无关。
叶红拂认真道:“其实……我认为你说得对。对云豹族而言,此次寿辰,献礼孔雀,并非不可。甚至,可以称为上策。”
宁奕笑道:“那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能出馊主意么?”
叶红拂又沉默了。
你能不出馊主意么?
大哥,你自己什么货色心里没数吗?
宁奕呵呵一笑,“献礼孔雀,讨取欢心……是为上策。但此策成否,要看所献何礼。若白帝子的遗物,赠给孔雀,想必那位东妖域九千岁的神色,一定很好看吧?”
他翻转手腕。
白如来的那两件遗物,以及白早休的一众遗物,都浮现在屋阁之中。
金刚钵,扶摇扇。
还有白郡主的诸多宝器。
“你要将此物赠于云豹,借此……挑起孔雀与灞都城的争端!”叶红拂眼神一亮,明白了宁奕刻意去接触云豹族的原因。
虽然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但献出“帝子遗物”,足以引起寿宴骤变!
“献礼遗物,便等同于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来了,在这寿宴上了。”
宁奕淡淡笑道:“或许不用我说……灞都老人已经知道了。但,我便是来了,他们又能如何,真能找得到我么?”
两座天下皆知——
白帝之子被宁奕斩杀!
东妖域与宁奕结下不世血仇!
不难想象,孔雀道人在寿宴上收到遗物之后的反应……盛怒之下,寿宴大乱。
此次借宝献礼。
云豹一族,算是完了。
行棋布局至此,宁奕已经算是完成了对清鳞的一半承诺。
而叶红拂在此刻也明白了,之前出发之时,宁奕所说的他会为自己“制造时机”,到底是什么意思。
满城风雨。
只为一剑刺杀。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
宁奕行棋布局由微做起,但思路清奇,天马行空。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但……很有杀力。
此局若成。
灞都城必会陷入动荡之中。
“另外。”
“那两枚宝珠,我在其内留了剑念,古道察觉不了。此次献礼,诸族所呈之宝,略微审视之后,会被送往雪龙大殿。”宁奕揉了揉眉心,回顾全局,觉察无误,吐气道:“运气好的话,催动剑念,能直接炸了古王爷的宝殿……你便在那时动手吧。”
叶红拂盯着宁奕。
“怎
么不说话了?”宁奕皱起眉头,感受到了异样的沉默。
叶红拂犹豫了一会,认真道。
“你……太坏了。”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苦笑一声。
“我就当是夸赞了。”宁某人长叹一声,在长椅上舒舒服服瘫倒,一下一下掷着令牌,惬意道:“万事俱备,就等小豹子来联系了我……嗬嗬嗬。”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宁奕和叶红拂,需要各自熟悉灞都……这几日,完成云上之城的地图图卷拓印。
制定好小子母阵传送逃离路线。
便可以寻觅良机了。
……
……
第二日。
宁奕闭目清修,被怀中粗糙令牌的震颤惊动。
他睁开双眼,轻触令牌。
果然是那位少族长……云壑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耐心,还以为昨夜就会迫不及待来联系自己。
竟然憋了一夜。
不出宁奕所料,云壑解释了令牌的由来,以及昨夜“自己”的授意。
宁奕会心一笑。
无需多言。
他爽快答应云壑……自己会将虺蛇族的“神物”窃走,移交给这位少族长。
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其实这份神物……白帝子的金刚钵,扶摇扇,白早休的诸多宝器,早已在宁奕的腰囊之中,随时都能交给对方。
宁奕并不担心被认出宝器真实来历,以云豹一族的见闻,哪里会认得如此宝物?
不过,仔细思量之后,宁奕决定将此事先压一压。
毕竟窃走虺蛇神物,也不是易事。
答应太快,交易太顺……反而会引起生疑。
接下来的两日很是顺利。
白日,宁奕和叶红拂一对主仆,免不了在虺蛇众人面前登对成双出现……两人一同外出,覆上面具,宁奕拓印图卷,寻找奇点,叶红拂则是静养剑意,陪在宁奕身旁,熟悉古城。
古王爷的寿辰,颇有些像是人间的贺岁大年。
叶红拂抱剑走在云上之城街道,透过红狐面具,看牛鬼蛇神,觉得极有意思,行走此间,犹如地狱,却万万想不到,众生能如此和睦。
大妖化形,直立行走。
往往能看到人身极不协调的蛮牛,巨象,雄狮,顶着一颗巨大兽颅,身子却呈人灵之态。
斗笠之下,鬃毛翻飞。
宁奕这对一男一女的狮狐主仆,虽然在来来往往妖灵当中,显得身材瘦削,却从未引起怀疑。
在这里,茶楼小厮,赌坊奴婢,都是被打上奴印的人类,正如宁奕在往生地所看到的景象……大隋豢养妖灵,妖族豢养人类。
在见惯这等景象之后。
叶红拂已经麻木。
在她看来……这些人当然是人,但从另外一种意义来论,却又算不得人了。
自出生起,被打上奴印,便失去了作为人的“灵智”,“自尊”,“自由”。
他们,与大隋囚在笼子里的妖兽,是一种存在。
“第一次来妖族天下,见到被打上‘奴印’的族人。我一开始的想法与你一样。”宁奕与叶红拂坐在一座酒楼顶层,单独包下一座隔间,推开窗口,便能看到外面一望无垠的雪白云霄。
灞都城悬于九天之上。
与大日齐肩。
真是一副神仙景象。
宁奕端起一盏茶,呈至唇边,却没有喝。
“我本以为我很不幸。但我到了这里,才发现我错了。”
他自嘲笑道:“真正的生而不幸,不是生在西岭,穷困潦倒,饥一日饱一日。而是生在妖族,生而为奴。从降生那一刻,就没有任何的选择权。”
“后来,我救下了一位奴印女子。她的名字叫‘红樱’。”
“我替她拔除奴印,教她念书,教她识字,教她重新去看这个世界……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在海的另外一边,还有一座天下。”
宁奕轻声道:“在那时候,我拔剑杀妖,大多是因为仇恨。”
“那个奴印女子……后来呢?”
叶红拂皱起眉头,如果没有记错。
宁奕回来。
是没有带回异族女子的。
“死了。”
宁奕的语气里听不出苦涩,平淡的像是冲泡一百万次的茶水。
但偏偏是这样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心头一颤。
再苦的茶,冲泡一百万次,也会变淡。
但这份记忆,不会。
“白如来杀了她。我杀了白如来。”宁奕抿了一口茶水,他的嘴唇依旧干枯,“我没能带她回大隋,让她看一看故乡的模样。这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做成的事情。从那一天后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我转的。不是每一个我想救的人,都能救下来。不是每一个我想杀的人,都能杀掉。”
叶红拂陷入了沉思。
她盯着宁奕,有些明白这个男人回到大隋后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了……他是那么拼命,那么用力去寻找灵山的一线生机。
因为他真的害怕,无法救下裴丫头。
“至少,裴姑娘活下来了。”叶红拂不会安慰人,说出这一句,已经殊为不易。
宁奕摇了摇头,“但白帝还活着。”
坐在酒楼云海之上的两人,均是沉默。
好久好久之后。
叶红拂叹了口气,道:“说句折损剑心的话,五百年来,大隋天下,没有人能稳胜白帝。如果我的复仇对象是他……”
到这里就停住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折损剑心了。
叶红拂闭上双眼,努力不要让自己代入到宁奕的位置当中,思考这份仇恨。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会有的。”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红拂抬起头,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已重新将狮面带起。
他轻声道:“仇恨是一个强大的推动力……但只有仇恨是不够的。它会将你推向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还记得徐藏的下场么?”
这是叶红拂最欣赏,最崇拜的男人。
也是她一直效仿的对象。
叶红拂轻声道:“我觉得他的一生很好。”
“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以前我也这么认为。”
宁奕顿了顿。
可是后来,他不这么认为了。
每一次小霜山夜深,看到师姐一个人怔怔出神,师兄们酩酊大醉,长席总缺一人。
每一次替他打扫遗室,清理旧物,舍不得丢弃。
每个人都深深记住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
可他已经走去。
这样的一生……真的好么?
这样的一生,真的很不好。
宁奕沙哑道:“他这一生,本可以更好。”
叶红拂惘然。
“什么叫……更好?”
“……活着。”
宁奕笑道:“如果这人间,还有一位你真正所爱,以及真正爱你的人。哪怕是背负仇恨的活着,也会比死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