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够。
太够了。
论实力,论辈分,论交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论,都没什么理由,可以阻拦宁奕踏入太清阁。
教宗长叹一声,为宁奕侧身让开一条小道。
麻袍道者围成的森然铁壁,则是仍然将昆海楼官员堵在墙外,不准顾谦及其部下入内。
“好,你们等着……”
顾谦盯着这些信徒,咬牙拂袖,转身登上马车离去,临行之前下了一条命令,昆海楼的大部队仍然留在这里,继续与道宗的麻袍道者硬磕。
这般冲突爆发之后。
无论云州案的结局如何,他都要和太清阁好好较量一番了。
……
……
“宁奕,好久不见。”
陈懿还真在太清阁内,挑选了一个雅亭,给宁奕指路让座。
宁奕入了太清阁,倒也不急着查案,而是如叙旧闲聊,陪教宗坐下,他端详着陈懿面庞……的确是许久未见。
夜宴离别,西岭局势重归太平,陈懿重新掌权。
当年小雨巷告别时候的清稚教宗,与“籍籍无名”的蜀山少年,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两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站在大隋毫无争议的高处,再次相见。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盟友。
宁奕和陈懿,也有一天,会站在“对立面”上。
“听说您从西岭千里迢迢赶来,总不会只是来天都喝喝茶?”宁奕笑着端起面前茶盏,柔声道:“云州案与道宗有联系,即便我不查,也有人会查……宋净莲之后还有顾谦,顾谦之后还有太子。整座天下,万双眼睛,盯着太清阁,这件事情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拦得住一时,拦得住一世吗?”
教宗安安静静听着,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高大如山的苏牧,一直侧立陈懿身旁,巍峨不动,阴影静谧。
“自我年少之时,一路几多浴血。”陈懿轻轻道:“身前身后,其实早已堆满尸体。能摘下教宗冠冕,不知多少人为我而死,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前赴后继的牺牲,才有了今日西岭太平。”
不可否认。
陈懿是一位好的领袖。
在他的指引之下,西岭比起当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陈懿失势之时,李长寿执掌西岭大权,民生几度沸怨,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些年来,在我失势无权,跌落谷底,自身难保之际……只有苏牧先生不离不弃。”陈懿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宁奕双眼,语气诚恳,“凡救我『性』命者,懿必将铭记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宁奕挑起眉尖,缓缓抬头,望向阴翳中那尊不动如山抵达身影。
苏牧一如既往地低头。
安静如雕塑。
“云州案,你不必再查了。”陈懿声音有些疲倦,他选择主动道破真相,“于霈的那封书信,的确是道宗在天都地下成立的密会所发出。”
教宗声音清澈,“太清阁在十年之前,便成立了‘雨『露』会’,广纳信徒。意在普渡苍生,济世救民,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不为外人所知也。”
宁奕两根手指捏动茶盏,轻声道。
“雨『露』会,是苏牧先生负责的?”
“是。”教宗无奈叹了口气。
宁奕望向黑暗中的布衣长影,苏牧低垂眼帘,看不清眼神中到底蕴含着什么……引发了民政巨大矛盾的云州案爆发之后,按照铁律严查,一旦牵扯出雨『露』会,那么首当其冲要接受处罚的,便是负责人苏牧。
人非圣贤,孰能无……侥幸之心?
而陈懿千里迢迢,来到天都,目的也很明显了。
他希望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压下这桩案件,来偿还苏牧对自己的恩情。
“雨『露』会,是我下令成立的。”
“所以……”陈懿顿了顿,平静道:“云州案查到最后,牵连出雨『露』会后,我也会曝光。”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他畏惧自己被拉下神坛。
但事实上。
他并不畏惧。
他只是在向宁奕阐述自己的选择,这件案子一旦将苏牧牵扯其中,他便会选择跳入坑内,替苏牧抗下“罪过”,哪怕这种选择,会让罪孽更大,更高。
宁奕的朋友很多,但也不多。
陈懿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将“执剑者”的秘密,告诉这位教宗……如果可以选择,他太希望陈懿成为自己未来的盟友了。
这是一个正直,可以依靠,而且值得信赖的人。
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则让宁奕的思想发生了改变。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宁奕轻轻重复着教宗刚刚的话。
陈懿神情有些复杂。
“在蜀山后山那次,我也救了你的命。”宁奕认真道:“如果你刚刚那句话,算是挟恩以求,那么我如今也挟恩相求一次,只此一次……陈懿,不要『插』手云州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任人处在教宗位置,都会觉得痛苦,难为。
“雨『露』会,普渡众生,广济天下……”
“天大的笑话!”
“可知云州城外,数万苍生,饥荒而死?多少人因东境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满怀希望逃至云州,被铁墙阻于篱下,被铁刃勒在线中?”
坐在长桌对面的黑袍男人,卸下大都督令牌。
“长战之中,雨『露』何在?于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八方雷动,要揪出幕后真凶,你竟然让我放过他?”
宁奕指着苏牧,凝视陈懿,“教宗,你可是天下人的教宗,可知雨『露』会这一次,害死了多少人?”
陈懿闭上双眼,神情挣扎。
他艰难道:“天下公道,总难保全。”
“再难保全,也该保全。”宁奕面无表情,“两条路,你来选,一,你我在此拖延,昆海楼领皇权谕令,破阁踏入太清。届时,正如你所言,道宗声誉将跌至谷底,刚刚有所起『色』的西岭,将回到十年之前。若让信徒知道,残害云州难民有道宗『插』手,他们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看待你这位西岭领袖?”
陈懿攥拢双拳,声音沙哑,“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很简单。。”
“把雨『露』会案卷取出,我一卷一卷查完,揪出书信主人,还天下清白太平,还云州饥民光明真相,若此案与苏牧先生无关,我会竭力保全他。”宁奕瞥了一眼苏牧,淡淡道:“至于你,也不必担心道宗会如何受损……我会压下对道宗的负面影响。”
昆海楼办案,铁面无私。
尤其是刚刚破门之争,激怒顾谦之后,一旦走第一条路……太清阁势必会跌下神坛。
而宁奕所说的第二条路。
则是一种试探了。
他很清楚,教宗会风雨兼程赶往天都,必是收到了苏牧的书信……而他提出第二条路的那一刻,便在观察陈懿的神『色』。
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教宗听完之后,陷入了长思。
许久之后。
陈懿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也给予了宁奕答案。
“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宁奕笑了。
不是开怀的笑,而是愤怒,鄙夷的笑。
云州案与苏牧有关,或许书信里他对陈懿隐瞒了什么……但教宗此刻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希望宁奕查下去,因为一旦查下去。
苏牧一定会死。
长亭之中久立的那道影子,轻叹一声,在陈懿开口的那一刻,便抬起袖口,向着懵然无知的年轻教宗头顶笼去。
宁奕瞬间起身,单手按下,气劲掀翻整张桌子,犹如一叠海浪,一面石桌翻飞砸起,直接撞在苏牧下压手掌之上——
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苏牧闷哼一声,似乎是早有准备,在身份泄『露』的那一刻,便向着太清阁反方向掠去。
宁奕单手下压,重新坐在陈懿面前,他没有去看那道飞掠而去,此刻已在数十丈外的暗影,而是紧盯教宗双眼,“有第三条路。”
陈懿尚未从苏牧出手袭杀自己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他眼中已有一抹白光,从细狭剑鞘中如大江大河般脱胎而出。
一道长虹,劈卦满目。
三道不朽特质,艰难拧合化为一缕,瞬间洞穿远方的苏牧影子。
宁奕平稳坐在陈懿对面。
一刹出鞘。
一刹归鞘。
一颗头颅已经跳脱而出,哐当落地。
这是宁奕第一次,向着当年故友拔剑……他的剑很快,很准,直接斩下了苏牧的头颅,而漫天爆碎的影子,燃烧纷飞的神『性』光屑,则照现了“苏牧”藏在阴暗中,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
宋净莲关于云州案的直觉是正确的。
云州城主于霈只是一枚棋子。
策划这场流『乱』的,是太清阁地底的雨『露』会。
而那位和善可亲的太清阁话事人,陪伴教宗多年不离不弃的忠徒,其实并不忠诚,他站在光明下,却是一抹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影子。
陈懿耳旁,响起风雷消弭的剑音。
他缓缓回头,看到那句尸首两分,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这便是我说的第三条路。”
神『性』辉光之下。
苏牧尸体的影子不断沸腾燃烧,却无法复生。
不可杀之物?
老子出剑杀的,便是不可杀之物……宁奕收鞘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声道:“无须昆海楼动手,也无须翻阅案卷。直接杀了那位真凶……还天下一份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