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界的炽日,落下飘摇光雨。
未成神灵,终有大限。
陆山主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只不过因为后继者并未出现……于是依靠着这股不灭意志,死死压制着树殿背后的黑暗深渊。
如今。
后继者有了。
陆圣望向周游,轻声笑道:“我有话对你说。”
炽日辉光,将羽化的陆圣,与白发道士笼罩在内。
片刻后。
周游神情复杂,从炽日余晖中缓缓走出。
陆圣也走了出来,望向千手,裴灵素……二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冥冥之中,指引她们前行。
炽日辉光之下。
陆圣拍了拍二人肩头,同样轻声交代了几句。
几句之后,千手的眼眶隐约变得湿润起来。
丫头则是望向对自己恩重入山的师尊,眼神既有不舍,也有祝福。
最后,终于轮到了宁奕。
……
……
“我死之后,周游会镇压树界。但即便有他,倒悬海枯竭,终究难免。”
陆圣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宁奕神情一凛。
山主……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炽日之中,高大男人回头望了一眼石板。
漫长岁月过去,连接原始树界的通道,缝隙越来越大。
“那头小饕餮,我放回了妖族。她本心不坏,是阿宁从树界带回来的生灵……如果有一天终谶降临,单靠一座大隋天下的力量,是不够的。”陆圣望向宁奕,沉声道:“你需要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黑暗。”
联合所有人……对抗黑暗。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决定坦白。
“山主,倒悬海枯竭后,大隋会北伐。”
天都,天神山,将军府,草原……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等倒悬海枯,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破散,大隋铁骑,便会北上讨伐妖族……龙皇既已死在了树界,那么北妖域便不足为惧。
唯一剩下的大敌,便是东妖域芥子山的白帝。
宁奕要杀他,沉渊要杀他,太子要杀他。
“北伐势不可免,白帝……必须要死!”
宁奕盯着山主眼瞳,他太明白山主想对自己说什么了……在天海席卷的末日终谶之下,无人可以幸免。
可是有些仇,必须要报。
有些人,他非杀不可。
陆圣听了宁奕的话,忍不住笑了。
山主眼神中也有杀意显露,他沉声道:“白帝,当然要死!就算他手上没有‘灭字卷’,也是罪该万死!”
以白亘先前轰炸树界试图毁灭一切的行为来看,这种人,根本不会在意所谓的末日终谶。
不仅要死,而且越早杀死越好。
若是影子降临,他或许会倒戈背叛人间,将芥子山,化为毁灭此间的助力。
“至于北妖域……”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您放走黑槿,是为了说服火凤吗?”
陆圣笑而不语。
山主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连忙问道。
“那枚石匣……你打开了吗?”
石匣。
宁奕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枚石匣。
他轻叹一声,道:“走得匆忙,还未见到大圣。这枚石匣,我先前试了试,或许是境界气血不够……以如今实力,根本无法开启。”
的确。
宁奕这一来一回,几乎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他找到楚绡,便连忙将人带回来了……只是听闻石匣未开,陆圣眼中有失望之色浮现。
“怎么,山主您难道未将石匣打开吗?”
宁奕有些讶异。
陆圣摇了摇头。
“这枚石匣,镇压光明树殿,已有数万年之久。”山主轻声道:“我在此地找到了它,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它。仿佛有亿万钧神力尘封,匣中之物,不可展现人间。”
本以为,等到了宁奕,也便等到了开启石匣的希望。
实在是宁奕这位执剑者的身份有些特殊……陆圣才对他寄以厚望。
但如今来看,却是另有玄机。
“匣中……是什么?”
宁奕喃喃开口,手指抚摸着匣面。
这枚石匣,表面粗糙干粝,有如磨砂,但却异常干净,先前插入树殿深渊,缠绕无数恶念,拔出之后,却依旧纯洁朴实,不曾被黑暗沾染。
“谁知道呢?”陆圣自嘲笑了笑,“倒悬海因为这枚石匣,平定万年……我也很好奇,这里面的定海神物,究竟长什么模样?”
宁奕凝视石匣,默默心想,猴子的兵器,似乎并不难猜……从砸剑的观想图来推测,这石匣内所装的,应是棍棒吧?
一棍,杵定倒悬海万年太平。
一棒,凿碎天上地下,神仙鬼佛。
“等我见了大圣,便将石匣交付于他。”宁奕忽然问道:“大圣爷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从牢笼里出来,所谓的末世终谶,难道还是无解吗?”
这一问。
陆圣却是没有给出答案。
山主只是深深地望着宁奕,这样的神情……宁奕在元身上见过。
这是看见了未来,却又无法言说的神情。
宁奕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我只能说……末日终谶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陆圣笑了笑,道:“阿宁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都失败了。我们在等一个正确的人,一个真正的希望种子。”
炽日开始震颤。
陆圣抬起头来,极其艰难地开口,在天道阻力下,缓缓泄露一线天机:“至少……那个希望,不是大圣。”
那个希望,还能是谁?
已经不言而喻
宁奕默默握紧细雪。
“山主,叶长风先生曾授我剑术……他如今人在何处?”
“太宗皇帝葬在冰陵内的尸体不见了,虚云大师在石棺内坐化了……他们真的都死去了吗?”
宁奕连忙开口发问,因为他看到山主的衣袂,在原先羽化程度之上,变得更加虚无缥缈。
伸出一只手,却穿过了山主的身躯。
纯阳金身,不可破灭。
而寿终正寝,也并非是以雷劫葬身的形式,这天地已经无法将山主摧毁,此刻的羽化更像是一种登仙,让山主身躯内的纯阳气,重归天地之间。
“陆山主!”
宁奕咬着牙齿,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蜀山的那些人呐,都很想再见你一面。
五百年了。
守在这里,人间欠你一份大恩。
那轮炽日,在树界上空,缓缓扩散,不再精粹,像是一波彻底荡散的余晖夕阳,将波光消融在万丈绿叶之中——
“阿宁说过……我们终将重逢,希望她没有骗人。”
陆圣指了指宁奕眉心,那新增的“时之卷”,笑着提醒道:“宁奕,接下来……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末世终谶的解,就需要你自己来寻找了。”
宁奕怔了怔。
山主指向自己的时之卷……
答案,就在时之卷中?
……
……
树界的炽日,化为虚幻瓢泼的光雨。
陆圣伸出一只手。
楚绡笑着上前,来到男人身旁,抓住那只手。
两个人向着树界之外走去,破碎的光与影,重新化为长阶,将他们送向世界的尽头,炽日悬挂的穹顶。
每走一步,温暖光雨落下,纷纷扬扬的风雪也随之掀起。
到了最后,已经分辨不出,那些是光,那些是雪。
两道身影,逆着余晖,越走越近,最终在穹顶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光晕。
再后来,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化散。
与之一同消融的……还有那轮大日。
光明树殿,在陆圣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了震颤。
黑暗石板的缝隙,发出愤怒的咆哮,龙宫海水飞快地掠入海眼,原始树界的力量在压抑万年之后再度暴动……
也正是在这一刻。
一道很轻,但极其有力的声音,在树界上空响起。
“要有光。”
轰的一声。
犹如神谕。
周游说,要有光。
于是这天地间消散的余晖,如时光倒流一般,重新汇聚,化为一轮崭新的太阳,悬挂在树界之上。
这轮太阳,与先前陆圣以纯阳气所凝聚的,有所不同。
同为金日,这轮太阳要黯淡一些,表面缠绕着亿万缕数之不清的金线,这是至道真理所凝聚的辉光。
在真理大日重归穹顶之后,黑暗石板的挣扎更加激烈了。
石板前的年轻道士,白发被风吹得狂飞。
他伸出一只手,按入深渊之中。
第二句道祖谶言,迸发。
“海,不可逆。”
远天响起齿轮撞击的声音,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咬合着撞击着,死死将入口处龙吻堵住。
周游试图以至道真理,止住倒悬海的倾泻。
但很可惜……万事万物,都有极限。
正如陆圣所说的,海眼依旧在渗水,至道真理的阻拦,只是将这个过程尽可能地向后拖延。
远方的光雨和风雪,落入这座凄冷幽暗的殿堂中。
这是五百年来第一次,破碎树殿中,不再孤独,有了三分温暖。
风声呜咽,光与影交织着掠舞。
远天的人消失在炽日中。
殿堂的人默默静立。
旧人已逝,新人目送。
在百年静默的树界大殿里,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悲歌。
当风雪炽阳散去,此地将重归死寂。
周游缓缓向后坐去,至道真理,在其背后,凝聚成一尊金线宝座。
黑暗石板挣扎平息。
整座树界不再震颤。
这个时代……完成了交替。
一轮新的太阳,重新在黄金城内升起。
……
……
(久等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