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潇的心底没来由疼了一下。
他忍不住回头,能看到的,就只有大雪在眼前飘摇,将视线变得模糊而花白。
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疯女人......没有追上来了。”萧布衣吐了一口气,稍微轻松了一些,喃喃说道:“最艰难的地方已经熬过去了。想回到齐梁,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啊。”
小殿下低垂眉眼,附和着笑了一声:“是啊。”
出了雷霆城,前去是轻安,再前行,笔直前去是洛阳,绕路可以选绕西关,之后南下,最多半个月,就可以抵达天狼城,这座南方第一大城已经离淇江渡口不远。
虽说路途依旧遥远漫长,可已经脱离了最险的险境。
客观来说,以森罗道在北魏南方布置的人手,的确很难再捉住易潇和萧布衣两人了。
即便如今境况变得乐观起来,可小殿下和萧布衣两人身处北魏,依旧需要长途奔袭,遇到风吹草动,仍然不容小觑。
只有到了天黑,才能够在荒郊野外稍微休息。
......
......
雪夜。
因为西妖之事一直心不在焉的小殿下,怔怔抬起头。
他保持这个姿势有好几个夜晚了。
萧布衣缩着身子,靠在巨石上,没好气说道:“都几天没睡觉了,明天又要赶一天路,你忒把自己当铁人了?”
见易潇不回话,萧布衣叹了口气,闭上眼。
易潇突然问道:“她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二殿下没有睁眼,淡然说道:“我说认错了你信不信?”
小殿下沉默了。
二殿下又问道:“那我说这世上有轮回,有因果,有转世,你信不信?”
易潇点了点头。
二殿下笑道:“可惜我说了没用。”
易潇回想起西妖被自己一剑刺入胸膛时候的眼神。
她的眉毛蹙起,面容苍白而悲哀,却没有一丝愤怒或者不解。
只有纯粹的悲伤。
还有揉进骨子里的温柔。
很难想象,这位西域之主竟然是个这样的女子。
她要寻的那人,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
还有......“东西”,她给她口中那所谓的“哥哥”,保留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疑惑,问题,种种都不得而解。
小殿下自嘲笑道:“她还会再来吗?”
萧布衣摇了摇头,很笃定地说道:“不会了。”
“为什么?”
“风雪散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刺她的那一剑。”
“还有她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悲伤到了绝望的表情。”
二殿下顿了顿,低垂眉眼说道:“她很可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她的哥哥,看到你如此嫌弃甚至厌恶的模样,恐怕真的不会再来了。”
易潇没有说话。
萧布衣苦笑道:“我有些怀疑我们之前的想法了,她很有可能不是来杀我们的。以西妖的修为,想要出手,在那声音出现的时候,早就出手了。”
“她应该帮我们清理了身后森罗道的追兵,耽误了些许时间,最后才拦住我们的。”二殿下顿了顿,轻声说道:“换而言之,她赶下八尺山......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救你。”
易潇不自觉攥紧了双拳。
他摇了摇头,说道:“她真的找错人了。”
小殿下靠在巨石上,缓缓伸手,握住面前风雪,再张开,雪絮被大风吹开,顿时无影无踪。
易潇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欠她人情,所以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出现了。”
萧布衣笑道:“可是你已经刺了她一剑。”
易潇低下头,望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以后会还的。”
二殿下淡然说道:“你放心,就算你遇到天大的困难,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易潇有些微惘抬起头。
“我在她身上留了一丝印记。”
二殿下缓缓说道:“这位西妖的修为很强,为了防止她无声无息追上来,我特地做了一些小手段。”
萧布衣轻轻说道:“那道印记,刚刚收到了巨大的剑气冲击。然后在一瞬间被冲掉了。”
“西妖不用剑的。”
二殿下平静说道:“听说这位西域主人有涅盘之术,她很可能......已经涅盘了。”
萧布衣望向易潇,眼中的意味深长而悠远。
“涅盘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易潇有些不敢相信,愕然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
萧布衣摇了摇头,说道:“西妖宗师之下无敌手,可若是遇上了宗师呢?”
易潇能想到的,这世上目前被承认的宗师,就只有四位。
风雪银城城主,南海棋圣大人,圣岛主人,再加上新晋的钟家玉圣。
用剑的宗师?
这的确是一个骇人的消息。
小殿下突然眯起眼,想到了曾经在圣岛听闻过的一个人物。
山主曾经说过六玄衍陆图,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位妖孽可以随意观摩,而那人凭借的......却不是妖孽的身份。
那位大光明宫主,似乎已经突破了九品的屏障。
而大光明圣山上的剑殿,那位留下的剑碑,就是他修行剑道的最好佐证。
那位不为外人所知的大光明山主,身份极为神秘,很有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位突破九品的剑修。
易潇抿了抿唇。
他想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索性就不再去想。
摇了摇头,把思绪全都抛开。
萧布衣突然说道:“明天怎么走?”
易潇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轻声说道:“路线一直都是由你而定,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了。”
二殿下顿了顿,笑道:“之前觉得活下来没太大希望,选的路线是最快最直的那一条,路上遇上什么危险,真过不去了,就拼上命送你一程。”
易潇缓缓睁开眼。
二殿下吐出胸膛积郁之气,认真说道:“现在看来,我没必要死,大家都可以活下去。”
易潇望向萧布衣。
布衣男人喃喃说道:“原本走洛阳是最快的方法,北魏灯下黑,只是临近洛阳了,那位紫袍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心里是没底的,不过到了洛阳,我就有把握把你送到南方。”
“我突然怕死了。”他突然笑了:“我们绕西关吧。”
易潇没有说话,靠在巨石上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我也怕死。”
萧布衣微微怔住。
“怕你死。”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望向自己不断重复攥拳松开的双手。
北行路上。
绝境险境,遇到过多少次?
他不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回头时候,身前身后已经没了朋友;只怕有了壶酒,只能喝半壶倾半壶,祭奠故人。
手里没有剑,便发不出声音,如何竭力呼喊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对自己挥手告别,他们走的潇洒自在,可剑断在了大漠雪山,自己总要捡回来的吧?
捡回来了又怎么样。
他们又回不来了。
所以这些悲剧,当自己手里有了剑,便绝不会让它再次上演。
易潇低下头,白蛟绳化为随心自如的白光,随他指尖旋转跳跃。
“雪很大,可大雪之后就是新春。”
“天很黑,可天亮之后就是光明。”
这其实是很俗很白烂的鸡汤。
此刻说出来并不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萧布衣无奈说道:“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你很陌生。”
易潇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的缘故?”
二殿下望向易潇。
......
......
在那么一瞬间。
他突然发现这个兰陵城里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变得陌生起来。
时间如同镜花水月,波动一下,眼前人便变了个模样。
与自己印象之中大有不同。
生在帝王之家,萧布衣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行隐谷谷主留给自己的儒术。奇正之术,看人只需一眼,皮囊本质,心性根骨,俱可看穿。
那时候的易潇就只是很普通的孱弱少年,虽身负天相,却无法运用;虽出生皇族,却无嚣张气焰;虽有绝佳根骨,却清心寡欲。
如今再看,已经蒙上一层面纱,黑袍之下再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他不再是株莲相里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了。
他入了世,入了江湖。
萧布衣突然发现易潇说的是对的。
自己与易潇从来没有说过话。
这么多年了。
却连一句也想不起来。
萧布衣没来由想到了在易潇临行将要北上,离开兰陵城的那个夜晚。
萧布衣曾经在空中楼阁遇到过他。
两个人平静对视,就像今天这样。
那个时候的兰陵城很安静。
那个时候的两个少年很孤独。
夜风很大,撩不出一个字。
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连一声最简单的问候也没有。
只是对望一眼,擦肩而过。
也许转身之后各自有所回头,可看见的就只有对方的背影。
就好像谁都没有回头。
......
......
生命的轨迹,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命运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嗯?”
“你不知道它会安排你遇见什么人,之后又会遇见什么故事。”
“对的。”
“我记得当时你对我点了头,”易潇顿了顿,说道:“所以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坏人。”
萧布衣没有说话。
生命的轨迹,当然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也许一次眼神的交错,一次点头的示意,命运就在此刻纠缠不休了。
二殿下惆怅说道:“其实那晚我看了很久的书。”
看了很久的书,所以脖子很酸。
所以点了头。
易潇表情精彩。
这算什么?
点头之交吗?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