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于斗牛之间徘徊。
此时已经不早,章德公主的车驾将小七送至兰台后门便也就打道回宫了。
后门是小七与槿娘一早便约定好的,她去四方馆一来一回至多两个时辰,槿娘只需提前在门内守着,待响起叩门声便悄然放她进兰台,她笃定无人能察。
小七之所以确信,是因了许瞻从不命她带病侍奉。
尤其,是日病发是他亲眼所见。
小七也确信槿娘必藏于门后,只因她们有同一个“仁”。
里应外合,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小七信步潜至后门,拉住衔环兽首(即门环)轻轻叩起。
门内无人回应。
再叩。
兰台高门紧闭,再叩亦无人回应。
小七陡然一惊。
再去推门,门已经上了锁。
小七心里一凉。
槿娘反水了。
仔细去想槿娘应她的神情,那瘦出颧骨的人曾定定望她,幽幽说着,“我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了。”
槿娘穿着那件袍子,她还说,“我喜欢,但我不要。”
她说她要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要正大光明地穿出去。
如今分辨起来,才明白槿娘的笑意不达眼底。
槿娘必是去向许瞻告发了她私逃兰台,这才将她锁在门外。
小七不怕许瞻责罚,唯怕那君子协定变成一纸空文。
心里千回百转,生生地将她逼出眼泪,怃然长叹了一声,“槿娘啊!”
不恨槿娘反水,她恼恨自己的轻信。
燕人到底是燕人,燕人与魏人怎会做成朋友。
离开兰台长路漫漫,费尽心思都未必成事,槿娘大概是等不及了。
或者,她怕自己再因此受责。
她只需向许瞻告发,告发姚小七私逃兰台,私会魏使。
公子好洁,必不能忍。
槿娘取而代之,何其简单。
可笑。
可悲。
可叹。
人不能眼巴巴地等死,小七只能自救。
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那便趁许瞻拿人之前,先一步潜回听雪台去。
当即沿着高墙四下打量,只想着寻一棵不算高的树攀爬进去,便也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沿着墙根走了许久都不见有树,却也不必意外,为防刺客盗贼,墙外无树才是常理。
又急又惧,如热锅玄驹(即蚂蚁古称)。
小七不甘死心,继续往前走去,天不亡她,不多时竟叫她发现一个狗洞。
狗洞是为猫狗进出府邸所留矮门,并非给人行走。
与那罗刹相比,狗洞算什么,不怕。
狗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小七无所畏忌,半分都不曾迟疑,缩紧了身子不管不顾地往洞中钻去。
洞口不大,但她身量也小,蹭了一身泥土总算入了洞。
她想,只要进了兰台,就一定有办法。
许瞻审讯小七多回,小七自然总结出一套经验来。休管他问什么,她只需咬定自己没有去过四方馆,没有密会魏使,她咬定了就不会松口,他该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毕竟他并没有打算要她死,好似也没有打算赶她走。
但若真要赶她走,她倒要拜谢槿娘了。
眼见着就要钻进来了,忽而犬吠之声乍起。
小七在矮洞里陡然一凛,便听那猎犬疯一般地吠叫,兰台之内顿时灯火通明。
她看见了许瞻的宝蓝色衣摆与玄色缎履,两条长长的玉佩打着璎珞,好似串着密密的宝珠垂到了袍摆。
她的十指在地上死死抓着,不知嵌进去多少泥子砂砾。
兀自一顿,便要往后退去。
“进来!”
那人喝道。
从声音里能分辨出他此时已经动了怒气。
小七两眼一黑。
这回是真的要完了。
她被抓了个现行。
她在狗吠声中爬出了洞口,就势跪了下来。
许瞻便立在身前,月色里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
其后是七八个寺人提着宫灯,牵着猎犬。
她看见槿娘垂头跟在许瞻身后,提着宫灯微微发抖。
槿娘没有抬头,但兰台只有两个婢子,她知道不会有旁人,那就是槿娘。
心里什么都明明白白了,方才的惊惧渐渐退去,人便也坦然了许多。
小七怃然打量着周遭,这是兰台的西林苑,这里养着他的猎犬和青狼,那狂吠与狼嚎声此起彼伏,骇得人头皮发麻。参天的古树遮住了月光,月光却在一旁的水墨湖上映出明亮的光泽。
那人眼风扫来,声腔疏离凛冽,“人不做,做起狗来了?”
小七垂着眸子,无话可说。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狗洞,的确没什么好辩白的。
他抬手示意,那七八个宫人当即躬身退下了,犬吠声逐渐远去,狼叫声也渐渐消停,周遭很快暗了下来,只余下一盏宫灯发出晦暗的烛光。
那人问,“去了何处?”
“四方馆。”
“见沈宴初了。”
“是。”
他的唇齿间逸出两个冰凉刻薄的字来,“娼妓。”
小七眸中支离破碎,一股酸涩之感兜头浇来,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娼妓。
他总是这般看她。
从前斥她低贱浮荡,如今亦讥她与娼妓无异。
是了,若不是心里认定了她是这样的人,便不会动辄便要将她送去营中了。
那人当真是厌她至极。
他又讥了一句,“就这么急着去自荐枕席?
她忍住声中的轻颤,“那是我表哥。”
他阴鸷笑起,“他定见过你身上的‘许’字了罢?即便如此,他也要你?”
小七怔然望他。
那人不急不缓,轻描淡写,“听闻你母亲便是背弃母家与人私奔,是与不是?”
小七的脸刷得一白,身形一晃,仿佛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她的出身并不光彩,因而才被沈家不容。
正是因了母亲当年私奔,才使她被沈家拒之门外,轻视她,辱骂她,责打她。她们从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不值钱的”,叫她“要饭的”。
因了这个缘故,她在沈家从未抬起头来。
但是她想,她的父亲母亲鹣鲽情深,多少年都相敬如宾。
她印象里的母亲终日缠绵病榻,瘦骨嶙峋,但那样的母亲依旧被父亲捧在手心,轻声细语地说话。
这样的父亲母亲,怎会像旁人口中那般不堪。
如今许瞻竟也当着槿娘的面议起了母亲的事,他必是将她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
是了,年前他的密使便已去大梁打听过了,因而才知道她与沈晏初的关系,也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的女儿身。
小七仰着头,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
再怎样,与他何干。
她大声驳他,“沈家的家事,与公子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