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一轻,似是被人缓缓地托了起来,眼前那人薄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
手上一松,腕间的丝绦被人解开了。
有温热热的水滴打到她的脸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又有数不清的水滴。
大抵是下雨了吧。
她从前不知道雨水也有温热的。
继而又有人赶着车奔来。
她只觉得头很疼很重,眼皮沉甸甸的,面前的人益发看不清了。
隐约记得沈宴初曾站在长乐宫外王青盖车旁,他说,“小七不哭,活着等我。”
她茫然失神,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
无尽头的抱屈、怅恨、悲惜,齐齐兜头浇来。
那时不知,原来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戍台烽火,兵马躁动,雪重鼓寒,将军挥戟,继而杀声四起,马作的卢,弓如霹雳,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嘶鸣哀嚎,不绝于耳。
燕军一路西进,斩关夺隘,跨过黄河直逼大梁,妄图宰割天下,分裂山河。而魏军粮尽援绝,人疲马乏,早已是败兵折将,望风瓦解。
这几十年征战莫不如此,整个魏国东北之地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真是死了好多人呐。
小七从重重尸骨里爬出来,她的脑袋痛极沉极,好似被人一箭射穿,正汩汩冒血,顺着额头,顺着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去。
茫茫四顾,阒无人声,只有数不清的鹰鹫老鸦在低空盘旋。
魏国的“沈”字大纛早便折断,将军的令旗亦不知埋在了哪里,来时还活生生的同袍,此刻全都死在了脚下。
不见沈复,也不见沈宴初。
这茫茫荒原竟只余下她一人。
她在地上捡起一把剑,高声叫道,“大表哥!”
她的声音在战场回荡,无人应她。
她又喊,“舅舅!大表哥!”
她心里惶惧,却并没有哭。
见惯了生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可哭的。
她潜意识里觉得舅舅与大表哥是不会死的,因而更不必哭。只是捡起长剑护身,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只是往前走着。
脚下尸骨无数,有同袍也有燕人。
她若瞧见还睁着眼喘气的燕人,必抬起长剑狠狠地朝燕人的心口刺下去。
小七痛恨燕人。
燕人是敌寇,是外侮,是逆夷,是侵略者。
他们要宰割山河,要鞭笞天下,因而一次次进犯,一次次攻伐。
小七痛恨燕人,痛恨令无数魏人抛家弃子战场迎敌的燕人,痛恨攻城略地屠杀战俘的燕人。
她痛恨一次次战争的发起者,痛恨许氏王朝。
魏人不愿做亡国奴。
没有魏人会喜欢燕人。
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在一重重的尸首中寻找“许”字大纛。
许瞻必在他的大纛之旁,若活着,她便一剑将他杀死。若死了,那便将他摧身碎首。
然而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四处茫茫都寻不见。
忽闻喜乐喧天,小七蓦然回首望去。
一顶正红色八抬鸾轿正踩着横乱的尸首往这方走来。
小七心想,刀枪无眼,怎会有人在战时大婚,怎么不看黄道吉日。
她提着长剑凝神向鸾轿望去,风吹起轻纱帷帘,轿内的人却盖着绣龙凤的红盖头,见不着那女子的脸。
而迎亲的人正立在大纛一旁,她方才遍寻不得的大纛,此刻竟高高立了起来,在烈烈北风里鼓动飘荡。
那人一身君王冕服衬出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却看不真切那人的脸。
不知嫁夫的是谁,亦不知娶妻的是谁。
冷风吹来,掀起盖头一角,露出那女子的朱唇来,须臾之间又盖得严严实实。
那下颌与朱唇,小七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越是仔细去想,仔细去忆,头便越发疼得厉害,忽然一支利箭凌空射来,她躲闪不及,那利箭正中她的额头。
小七惊叫一声,登时醒来。
她没有死。
睁眸望去,人已不在战场。
在兰台,在听雪台。
但兰台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战场。
帘外雨意潺潺,春意阑珊。
身下松软暖和,轻纱帐低低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斥了满屋。
头依然很疼,略略绷紧的触感使她意识到伤处已被包扎好了。
听见身旁有人低低叹了一声,“小七......”
她循声望去,那人正坐在轻纱帐外。
是公子许瞻。
她依稀想起在这之前发生过的事。想起进宫见了大表哥,想起被弃于闹市,想起因何去了良原君的扶风府,想起又是为何跳下了马车。
恍恍惚惚竟也似大梦一场。
那人喟然,“你何必如此......”
是啊,若不是毫无办法,她又何必如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挑开轻纱帐定定地望来,好半晌过去才道,“既有君子协定,我便遵从君子协定,总会许你回去。”
小七怃然,一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下,“那是假的。”
正因君子协定是假的,她没了盼头,才最终投了良原君啊。
那人几不可闻地叹,“那是气话,你竟听不出来。”
哦,原来那是气话。
小七双目泛红,到底是人在生气时才会吐露真言罢?
可真也罢,假也罢,进了扶风,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是魏人。
要为魏国求生机。
小七失神低喃,“奴想要干干净净地回去。”
那人恍然一怔,“干干净净?”
是了,她要干干净净地走,倘若被他碰过,她便不干净了。
“公子却总这般罚奴。”
那人闻言神情复杂,手中的轻纱帐下意识地扯紧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问,“罚你?”
自然是罚。
违背意愿的便是罚,难道不是?
他恍然点了点头,“你是这样想的。”
他兀自失神,手上的轻纱帐一松,“在你眼里,沈晏初好,王叔好,只有我是恶人,是与不是?”
他的面色平和沉静,声音亦是平和沉静,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最不愿听真话,却总要小七说真话。
最初他便说,若敢在他面前说一句假话,必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后来她也说过许多假话,但她的脖子依旧好好的。
可因了真话,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次次都要引来他的责罚。
忤逆许瞻半点好处都没有,而良原君夺嫡又绝非不在一朝一夕,她总要在这之前,安身立命,谋生求存。
活着等大表哥。
他问,旁人都好,只他不好,是与不是。
自然是。
他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再问。
可她违心回道,“不是。”
那人片刻才回过神来,眉眼闪动,“那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