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头应是。
已经出了殿门,还听见周王后叹了一声,“可惜。”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殿外日光明媚,暗色的宫墙外有几株低矮牡丹开的夭夭灼灼。
小七亦是一叹,原来如今已是五月底了。
宫阙参差,浮云缭绕,从没有那么一刻,令她觉得这天地如此广袤,而这宫墙如此之高。
身在其中,显得有多么渺小呀。
公子的王青盖车依旧在宫门候着,周延年也依旧在车旁静立。他的护卫将军守在万福宫门外,并不曾进来。
许瞻拉她上了马车,她便也乖顺地坐在一旁,悄悄地拔下了凤钗,就在袍袖之中捏着。
从万福宫到金马门,要经过重重宫阙,重重阊阖,亦要经过古朴巍峨的甬道,那甬道呀,高高长长的不见个尽头。
是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们都很喜欢你。”
他温和笑了一声,“父亲,母亲,阿蘩,就连王叔也是。”
“你可喜欢她们?”
燕国尊卑分明,与魏国别无二致,而他所提尽是燕国至尊至贵的人,哪里轮得着她说一声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是犯上。
小七答道,“奴见了她们,会给她们磕头。”
那人又问,“那我呢?”
小七心神一晃,“奴听公子的吩咐,尽心侍奉公子。”
“仅仅如此么?”
小七低头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
她垂着头,没有去看那人的神情,但那人默了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马车很稳,并不怎么颠簸。
他欲言又止,又是好一会儿才道,“母亲与你说的话,你......”
小七却从袍袖中取出了簪子,“王后娘娘赏的,还给公子。”
“既是母亲给的,你便收着。”
“奴不要。”
“为何不要?”
“奴配不上这样的好物件。”
那人语声破碎,“小七,你还在生气。”
小七摇头,“奴没有生气,不是自己的,心里不安宁。”
那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我做什么你才肯不气?”
小七垂眸,不知该怎么答他。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此时便该说,“小七没有生公子的气,公子给小七的,小七都很喜欢。”
她的确做不了细作啊,这世间并无人教她。
因而只是轻声说道,“公子不要问了。”
可那人须臾的工夫又问,“那你要梳子么?”
他的掌心摊开,白皙修长的指间是那把朱红绘花的小木梳。
红白分明,当真夺目好看。
原来他并没有给阿娅。
她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把木梳接来。
她能想象出自己簪戴这把小木梳的模样,她猜想一定好看。
她爱如珍宝。
她宁愿他不要再待她有一丁点儿的好,他每待她好一分,她便难过一分。
她被道义、歉疚反反复复地拉扯着。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她便该说,“要,小七很喜欢。”
可她不是。
她知道自己终究要辜负,因而也不去糟践。
小七笑着摇头,“奴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亏欠。
一根帛带足矣。
那人握住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话声之中极力掩饰着黯然失落。
小七没有抬头,便没有去看他的神色。
车内又静默许久,大抵是早就出了金马门罢,马车忽地一停,车身微晃。
那人眉头一蹙,还不等问话,阿娅已爬上了王青盖车,掀开帷幔盈盈笑道,“远瞩哥哥,阿娅要与远瞩哥哥坐在一处。”
那人眉心依旧蹙着,“你有自己的马车。”
“这是姨母的意思,表哥不信,便去问姨母。”
她搬出了周王后来,许瞻便不再说话,只是端坐车中,眉间微微凝着,薄唇亦是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娅见状凑到他身边,“远瞩哥哥把梳子送给阿娅,阿娅必会好好爱惜。”
那人垂眸望着手中的木梳,这半日的工夫,他还一直握在手心。
他自己也定然很喜欢这把木梳罢。
阿娅蹭着他的胳臂撒娇,“远瞩哥哥......”
那人笑了一声,点点头,到底是给了阿娅,“不值钱的东西,留着罢。”
阿娅欢喜地接了过来,“哥哥亲手做的,这世间独一份儿,怎么是不值钱,在阿娅心里,是比王宫内库所有金银珠宝加起来还要贵重的!”
她说着便簪在了自己髻上,粲然笑道,“远瞩哥哥,阿娅簪着好不好看?”
小七微微抬头去看,与她想象中的一样。乌黑的青丝正中簪着一支朱红的木梳,那栩栩如生的白木兰呀,就好似将将绽开一样,愈发衬得那北羌的少女明媚动人。
那人果真亦去端量,少顷笑道,“好看。”
阿娅越发喜笑盈腮,转眸望着小七,“小七,你看,我好不好看?”
小七垂眸浅笑,轻轻回道,“好看。”
公子佳人,怎不好看。
阿娅倍加蹭着那人,“听说兰台有小狼,阿娅也想养小狼,远瞩哥哥能不能送给阿娅一只?”
那人点头应了,“好。”
阿娅很欢喜,又转脸命道,“小七,你去车外与周将军坐,我与远瞩哥哥有悄悄话说。”
“是。”小七应了,掀开鲛纱帷幔出了车子。
蓟城大道,云淡天高。
道旁的百姓莫不纷纷避让,躬身施礼。
听车内的人说道,“阿娅去了兰台,远瞩哥哥打算把阿娅安置在什么地方?”
“兰台屋宇众多,你看上哪里便住哪里。”
“可姨母说,要阿娅住在青瓦楼。”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阿娅便撒起娇来,“表哥,这总是姨母的吩咐,姨母说表哥身边不能无人侍奉。”
那人低声开口,“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阿娅又道,“当真是姨母要阿娅去的!”
“母亲还与你说了什么?”
车内阿娅的声音羞答答的,“表哥不知,姨母是有心要留我在兰台的。”
“这是何意?”
“姨母要阿娅给表哥生儿育女。”
那人沉声呵斥,“胡闹!”
阿娅不解,“怎么是胡闹,表哥二十有一,难道还不该诞育子嗣吗?”
“下车。”
“表哥!”
“姨母要阿娅来,阿娅还没有进兰台的门,表哥便要赶阿娅走?”
“那便只住两日,两日后要么回宫,要么回北羌去。”
阿娅怏怏不乐,“表哥试试便知道了。”
那人问,“试什么?”
这鲛纱帷幔不隔音,里面的一言一语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并未听见阿娅说的到底是“试试”什么,只是忽听里面猛地响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