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明,阿娅便来了听雪台。
她哼着昨夜在青瓦楼唱起的牧歌,朱颜绿发,红光满面,依旧袅袅娜娜地走路,走得摇曳生姿。
小七兀然趴在窗边,忽听有人在院中唤道,“小七,快来呀!”
小七一凛,凝神望去,唤她的人却并不曾向屋中看来,只是垂头朝后唤着,“蠢小七,快来,我们进去找另一个蠢小七!”
片刻工夫便见毛茸茸的小狼崽晃晃悠悠地跑了进来。
是了,阿娅已把小八的名字改作了小七。
小七冷眼瞧着。
见那小狼崽吐出嫩红红的小舌头,憨态可掬,可怜可爱,阿娅有心去逗它,便去拨弄它的舌头犬齿,还笑着,“小东西,让我瞧瞧你的小牙厉不厉害。”
狼毕竟是狼,即便还是个小崽,依旧有狼的本性。
阿娅的手旦一进了小八的嘴巴,小八当即咬了一口,便听得阿娅“啊!”的一声尖长的惨叫,继而生了气,一脚将小八远远地踢开,骂道,“你敢咬我,小畜生!”
小八被踢得嗷叫几声,在院中打了几个滚儿,蜷在一旁瑟瑟不敢动弹。
阿娅余怒不消,一边揉着手指一边教训小八,“没规矩的小东西,早晚把你扒皮炖了!”
正巧槿娘端着汤药进了院,见状微微屈膝,浅浅施了一礼,笑道,“郡主真是好大的度量,竟和一只狼崽置气。”
阿娅冷笑不已,“贱蹄子,鞭子挨得不够,又皮痒了?”
槿娘又笑,“兰台那么大,郡主怎么偏偏来了听雪台?该不是指桑骂槐,骂给姚姑娘听吧?”
阿娅忽地娇笑不已,“我看上听雪台了。”
槿娘一怔,“听雪台是公子安置姚姑娘住在此处,怎么郡主也要来?”
阿娅又笑,“不是本郡主要来,是本郡主要你们搬出去。”
槿娘简直匪夷所思,“什么?郡主要住进听雪台?”
“本郡主要在听雪台养狼,你们两个贱婢搬去后院与寺人同住。”
槿娘气得险些蹦起来,“这可是公子的意思?”
阿娅噗嗤一声笑,盈盈拢着自己耳畔的秀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表哥干什么,你们大抵还不知道,我与表哥已有了夫妻之实,用不了几日,我便是兰台夫人。我的意思,自然便是表哥的意思,你们可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七恍然若失,原来果真如此。
槿娘却不肯,“奴虽是婢子,却只听公子与姚姑娘的,既不是公子的意思,那就请郡主暂且等着,等公子回来了再好好问问公子!”
阿娅简直笑出泪来,“笑死人了,远瞩哥哥军务繁忙,哪有那个工夫来管你们两个婢子的闲事?如今远瞩哥哥不在,兰台就是本郡主说了算。”
“最好识相点,自己搬出去。若是本郡主命人动手,保不齐就把你们那些不值钱的家当全都丢出去!”
槿娘横眉怒目,“不搬!”
阿娅嗤笑一声,“那咱们便试试!”
言罢直接闯进门开始往外扔起东西来了。
当先砸烂的是小七的药罐。
继而她们的衣袍缎履,罗衾帛枕,通通被扔了出去。
槿娘气不过,扑上去拦她,拦着拦着便扭打到了一起。
阿娅哭着抡起了马鞭,“贱蹄子,你也敢打我!”
小七想,这兰台风光真好呀,从这方鎏金花木窗中往外看去,能遥遥望见远处青山灼灼,浮草如烟。
她能想象得到,此时通往魏国的路亦是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马就在那大道之上奔腾,那大道两旁秀木成林,四只雄健的马蹄踏得尘土飞扬,柔顺的马鬃在风里萧萧飒飒。
她仿佛看见自己策马亡命。
她该对酒当歌。
马鞭鸣动,身旁的人还在打,阿娅哭喊的声音亦在耳畔,“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姨母,告诉表哥,要告诉阿翁,把你们大卸八块,丢去草原喂狼!”
是吗?
小七缓缓转过头去看阿娅,她正抡着手里的马鞭四下乱抽,槿娘也杀红了眼,两只拳头不要命地抡着。
槿娘夺了马鞭,将阿娅掀翻。
阿娅气极,又猛地将槿娘扑在身下,挥起拳头左右开弓,声嘶力竭叫道,“敢欺负我!敢欺负我!”
两人彻底厮打到了一处,抓头发、掐嘴巴、抡拳头,不是阿娅压着槿娘,便是槿娘压着阿娅。
撞倒了烛台,撞翻了陶罐,撞碎了铜镜。
稀里哗啦,听雪台乱作了一团。
阿娅吃了亏才想起了喊人,朝着门外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快打死这两个贱蹄子!来人!”
小七缓缓起了身,她想,够了。
够了。
闹事的,该闹够了。
扭打的,该打够了。
想走的,也该走了。
一切都够了。
她单手提起了陶罐,一步步朝两人走去。
那陶罐中盛着的是槿娘昨日插好的木槿,随着她的步子晃荡出清清凌凌的水声来。
还记得昨日槿娘插花时眼笑眉舒,“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小七随口回道,“是你母亲取的。”
槿娘便笑,“自然是母亲取的!”
她解释说,“我生时家门口开了一株木槿,母亲说木槿这种花皮实好养,给水就能活,母亲便给我取名叫‘槿娘’。”
她转头好奇地问,“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小七也笑,“我不记得,只知道父亲在家里排行属七,他是回不了家的人,便叫我‘小七’。他说倘若这辈子再回不了家,念起我的时候,便也似回了家。”
槿娘便好奇问她,“可你父亲好好的人,怎么会回不了家呢?”
她问,可小七也不知道呀。
就连小七自己不也回不了家吗?
她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亲的家人,从来没有。
后来病骨支离,金钗换酒(贫穷潦倒,落魄失意),也没有见过。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
跟着便是“哗嚓”的几声,小七手里的陶罐四分五裂。
罐中的水霍地四下喷溅,木槿花就落在一旁。
听雪台顿时安静下来。
这一下砸得阿娅五迷三道,她愕然失色,幽幽转头朝后望来,一股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去。
话不成话,句不成句。
“你......你......你敢......敢砸我?”
小七平静立着,就如同那日在万福宫中阿娅问她“你要脸不要”时一般,她就那么冷眼俯睨着阿娅。
她好似置身事外,在看一场闹剧。
要么回大梁,要么干正事。
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要打,便往死里打。
要杀,便一刀毙命。
两个人扭在一起打得鼻青脸肿,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