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靠背站在一起,裴孝廉与周延年将他往身后护着,他们要在扶风府里杀出一条血路。
浴血奋战,遇神弑神,遇鬼斩鬼。
小七憎恶裴孝廉是自魏昭平三年冬便开始了,可如今满身血渍目眦尽裂的裴孝廉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可恨了。
那一日在长乐宫外,裴孝廉说,“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
他还说,“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裴孝廉没有说错。
她看见那断成两半的木梳被黑衣人踩在脚下,被踢出去老远,她多喜欢那把木梳啊!
她没有真正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把木梳,他也没有再真正地给过她。这日赴宴,他只是要郑寺人与衣袍一起送来,她也知道自己回了兰台必是要取下还给他的。
如今他的心意全被人踩在了脚下。
小七泣涕如雨,她看着那金尊玉贵的人满身血污与人殊死搏杀,看着木梳被踢得远远的,她的魂仿若被抽走了,她竟对那个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那一刻,小七觉得他是可怜的。
而她也彻彻底底地卷进了这吃人的修罗场里。
这吃人的修罗场,卷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折进去。
她磕磕绊绊地冲进了那片厮杀的战场,她的脊背疼痛难忍,她的袍角沾满了血,她的乌发乱七八糟地散着,有那么一大把被削去了半截。
她能听见杀声就在耳边掠过,她扑在地上,颤着手捡起了残缺的木梳。
没有人来杀她,但刀剑争鸣就在咫尺。
她踉跄地去找另一半木梳,那一半木梳有他亲手画下的白木兰。
他画的真好啊,活色生香,似酒酽春浓。
那人好似在问她,“小七!你在干什么!”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人在问,她回头去看,她看见许瞻正持剑跟在她的身后,短兵相接,白刃见血。
是他在身后相护。
小七如万箭穿心。
他也许是疑她的,因为他叫她去找良原君。但他也说不管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他神色复杂,他问,“你在干什么!”
她把木梳握在手心,没有叫他瞧见。
她想,不能叫他瞧见,她要藏起来,藏起来便是她自己的。
他不知道她私藏了木梳,她便能安然当作那是她自己的。
她在尸首之下翻找着残缺的另一半,那人已拽起她的胳臂命道,“快走!”
忽听门外马嘶人沸,杀声四起,继而有人疯狂撞开了门,高声喝道,“杀进去!保护大公子!”
他的人顷刻涌进了扶风。
他拉住她往外亟去,可她还没有找到那一半木梳。
他拉住她,她便磕磕撞撞地跟着,背上的伤口丝丝地疼,双眸还急切地在尸山血海中寻找。
她想要那把木梳子。
但被压着踩着,早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早就掩住了雪松香,他手上青筋暴起,他的马青盖车就候在门外,他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将将上了马车,那一直强撑着的人便倒下了。
那么霸道强硬的一个人,此时面色煞白,阖目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犹听见扶风之内杀声不断,车外的人扬鞭打马,疾疾跑了起来。
他遍体鳞伤,皮破血流。
小七想,她该为他止住血。
她的小香囊里便有金疮药。
他是那么好洁的人,她也该为他清理伤口。
她取出帕子,但那帕子早被血洇透了,她从里袍撕下一段干净的软布,伸手便去解他的领口。
那人乍然睁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干什么!”
他的眸中全是戒备。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她想,人呀真是复杂。他信她的时候,她很难过,不信她的时候,她依然很难过。
她攥着手里的布带低喃,“奴只想给公子止血。”
那人面色冷凝,睨着她的香囊问道,“你拿的什么?”
怕他多想,小七忙解释,“奴有金疮药。”
那人夺过香囊查验,片刻一把往她脸上甩去,“知道今日有埋伏,才提前备好了药!”
小七一怔,低声开口,“奴不知道。”
那人牙关咬着,声音嘶哑凛冽,“跪下。”
他已有许久都不曾命她跪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将她丢进水墨湖的那一日开始罢,她记不清了。
她奉命跪了下来。
那人单手撑剑坐正了,兀自审了起来,“方才在扶风,我问你什么。”
“公子问奴可曾见过甲士与剑客。”
那人神情疏离,“如今我再问你,你可曾见过。”
小七暗暗咬唇,“奴不曾见过。”
那人笑了一声,复了一句,“不曾见过。”
小七掐着掌心,她曾无数次被许瞻审讯。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骗他,可她不得不说假话。若此时便被他审了出来,还如何再图魏国的大业。
她怃然应了,“是。”
“你宁愿包庇王叔,也不愿在我面前说真话,是么?”
小七含泪摇头,“公子......”
“扒下你的衣袍。”
小七蓦地抬眸,“公子答应过小七,不再......”
“扒了!”
他的剑重重地杵着车身,神色冷漠,半分情愫也无。
小七骇得一激灵,鼻尖兀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他定是觉得她不配穿这身绯色的衣袍,腰间的大大的酢浆草结原似一朵盛开的木兰,此时却像是一个笑话。
她不敢去忤逆他,颤着双手怔然扯开了酢浆草结,怔然去褪自己的领口。
受伤的脊背生痛。
那青筋暴突的手指用力钳住了她的肩头,“可识得这个字?”
小七身上轻颤,“‘许’字。”
他仿佛在问她,也仿佛在问他自己,“你身上为何会有‘许’字?”
小七脸色一白,滚下泪来,“奴是公子的俘虏。”
“俘虏该干什么?”
她紧紧闭着嘴唇,一声也不敢吭。
他的掌心惯常性地落在她的后颈,旋即用力扣紧,迫使她得不得扬起头来,对上他如一潭深水似的眸子。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又十分遥远,“不求别的,但你至少得是我的人。”
小七记得他的话,青瓦楼遇刺那一夜,他说的便是这句话。
可她怎么能做燕国公子的人。
她不能。
那人的声音要结出冰来,“最后问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