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心头一跳,原来如此,难怪裴孝廉总能寻来。
若再回想,第一回策马将她掳至山间,不曾杀她。第二回在溪流之畔,亦不曾杀她。第三回便是今夜,尚未杀她便掉进了陷阱里。
小七挑眉,“公子可许你公报私仇?”
那人依旧嘴硬,“不过是因了看不惯你。”
小七攥紧了匕首,“你如今落到我手里,服还是不服?”
“不服!”
小七抽出匕首便在他臂上划了一刀。
与青龙宝剑一样的利器,不需使什么力气,便划进了裴孝廉的肌骨之中。
裴孝廉咬牙闷哼,身上每一处的伤都在匕首之下揪疼起来,令他冷汗顿发。
小七又问,“服还是不服?”
那人声音都打起了颤来,仍似钉嘴铁舌,“不服!”
小七扼住他的手臂,执起匕首又划了一刀,月色下能看出鲜红的血汩汩淌了出来。
裴孝廉臂上青筋暴突,浑身战栗,几乎要昏厥过去。
小七再问,“裴孝廉,你服还是不服!”
他的声音软了下去,“不服......”
她扼住他的手臂,“抬头看看,上面是什么字。”
裴孝廉强打着精神看去,纵然血肉模糊,仍能看出臂上端端刻着一个“七”字。
他又恼又恨,目眦尽裂,“魏俘!”
小七浑身发冷,强撑着卸了他的弯刀,“我现在便能将你千刀万剐,但念你是守护公子的人,我不杀你。今日取了你的刀,皇天为证,裴孝廉是姚小七的手下败将!”
裴孝廉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你......”
想说什么却再没有说下去。
小七足底虚浮,转过身才走两步,眼前一黑便栽到了地上。
弯刀匕首哗啦作响。
身上忽冷忽热的,做了许多梦。
梦里都是打打杀杀,谁的头掉了,谁的手断了,谁的胸膛被剑刺穿了个孔,谁身上血花四溅,一次次骇地惊醒,迷迷糊糊一身的冷汗。
梦见庙像碎了,梦见被人推进江流,梦见被一箭射中了脑袋,梦见被人举刀追砍。
梦里旁人死得五花八门,她自己亦是死得五花八门。
唯一一个好梦,是梦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好似就在这山洞里,大约怕冷,因而小小的身子全都钻进了她的怀里。
小七心里奇怪,上一回见她还是在山神庙外的溪畔,那时她正在玩水。怎么不去找她的父亲母亲,倒跟着她到了这深山老林里,那得吃多少苦呐!
她的小脑袋圆滚滚的,扎着小小的羊角髻,抬起小脸时小脸亦是胖嘟嘟的,又粉又白,十分惹人怜爱。
她的小身子好软和呀,小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胸脯,小七忍不住与她靠得更近。
想起来扶风那个叫许嘉的小公子,那是她第一次抱小婴孩。
那个叫许嘉的孩子,生来便是王公贵族,实在好命。记得那日在座的宾客大多盛赞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之相。
小七很喜欢小孩儿。
可她这样的身子,常年离不得汤药,动辄便淌鼻血,大约不会有孩子。
但若有,那也必将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来便注定卑贱的孩子。
那这样的孩子便不该有。
小七将怀里的小孩儿抱紧了,温声问她,“你怎么会来找我?”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叫她,“母亲抱。”
她一开口,把小七的心都叫化了。
可小七不得不纠正她,“你认错人啦,等我好一些,就带你去找母亲。”
她自己也才十六岁呢,又不曾嫁人,怎么会做母亲。
蓦地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嘱咐她要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小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
想必是辜负了吧。
如今的姚小七不再清白,肮脏又低贱,是不可能再嫁给好人家了。
那么,便算辜负了父亲的嘱托。
兀自叹息一声,小孩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哭唧唧叫道,“母亲......不走......”
小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叫人心疼。
小七便去哄她,轻轻摸着小孩儿的小脑袋,温柔道,“不哭了,不哭了。”
忽地一声惊雷,轰隆隆在头顶炸响,小七猛地醒来。
人已经在山洞里了,身上盖着好几件袍子,怀里却并没有什么小孩儿。
知道了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
柴火依旧烧着,洞外却下着雨。
秋雨分外的凉,这老林子古树参天,黑压压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吃鸡的人正在一旁炖汤,陶罐咕嘟咕嘟地响着。
连吃了好几日的野鸡,原先觉得十分鲜香,如今闻见却觉得有几分恶心。
身上忽冷忽热的,约莫又发起了高热。她这具破败的身子呀,能坚持到收拾裴孝廉已算给足了面子。
小七坐起身来,裹紧袍子往外挪了两步,伸手接了雨水解渴。
人蔫蔫的并没有什么精神,却也奇怪。
身上很冷,五脏肺腑却是热的。
秋雨落在手里分明很凉,入口吞咽竟又觉得十分舒服。
抬眸洞外看去,夜里吊在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小七便问,“那人走了吗?”
“走了。”
“还活着吗?”
“皮糙肉厚,不容易死。”
山风掠来,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抬手用袍子裹住了脑袋,只露出了一双桃花眸子。
鸡汤浓郁的香味把山洞盈得满满的,小七便就待在洞口,望着老林子出神。
天色暗沉沉的,除了洞里的篝火,不见别的光亮。细雨斜风卷翻了木叶,把参天的古树打得淅沥作响。
只是寻常的林中雨夜,却使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眉心有一颗红痣。”
身后有人说话。
是,她眉心的红痣世间少有。
外祖母与舅母关氏都不喜欢,槿娘也不喜欢,槿娘有一回半真半假地吓唬她,说不好看,说克夫,还说总有一天要把她的红痣用针挑去。
但小七喜欢,因为这是她与父亲一样的地方。
小七平和笑起,“你也觉得难看罢?”
那人却说,“好看。”
虽不知这话真假,但小七依旧铭感五内。
鲜少有人觉得她的红痣好看。
不,仔细想想,大概是没有的。
是了,并没有人说过好看。
“我家公子眉心也有一颗。”
小七转过身去,见那人微微抬头,双目依旧掩在斗笠的阴影里。
她问,“你家公子是谁?”
那人说,“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