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听见那小帐里响起了婆子的哭喊声,“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是姑娘自己进的水,与老奴有半分干系都没有啊!我要见公子!公子救命!”
又有一个声音尖细地叫道,“将军要给老奴做主啊!裴将军!是......”
不等她叫完,余下的话便化成了一声短促又凄惨的“啊!”
继而又是数声“呃”,再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天光大亮,中军大帐就要有人进帐议事了。小七被安顿在附近的营帐里,并没有人再来为难她,不再有人给她上镣铐,帐外也无人监守,但有或是没有,她都不会再走了。
帐子虽不大,距离中军大帐也并没有多远,她若愿意,甚至从小窗就能看到大帐门口。
兽金炭一天到晚的烧着,也有哑婆子跟着侍奉汤药,并不会受什么委屈。
但许瞻极少来。
哑婆子不能说话,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成日卧在帐子里将养,好一些的时候会透过窗口去看中军大帐。
白日里大帐仍旧有探马一拨一拨地来,但如今东南战事如何,却一点消息都无。沈宴初如今又是怎样的境况,亦是半分消息都不知道。
小七隐隐盼着能在窗口看见许瞻的身影,最初是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后来是为了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也许只是想看他一眼,不为别的人。
偶尔能看见,但那人并不曾往这边看来,一次也不曾有。
她便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
小七最是好养活,她什么都吃。
哑婆子端来的饭食参汤她没有不吃的,甚至拿汤药当水喝,要哑婆子去请医官多开几副药。
她恨不得立刻便能身强体壮,健步如飞。
也恨不得赶紧养好身子,再还给他一个孩子。
每一回饮完汤药,都会有两片桃干可吃。桃干是宫里的东西,除了他,别人是不会有的。
因而许瞻虽不曾来,但小七心里却也有几分宽慰。
有一回透过小窗看见了一身红衣的阿拉珠,她大大方方地进了中军大帐。帐外的侍卫连回禀一声都没有,便恭恭敬敬地掀开帐帘请她进门了。
小七便在窗口怔怔地瞧着,总有半个时辰多了,才见阿拉珠满脸红晕地出来。
小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想到她如今所看到的不过是兰台的寻常罢了。阿拉珠是他的表妹,是他的新婚夫人,身后又有北羌十万兵马,他总需要子嗣传承,因而与沈淑人相比,阿拉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也许不久就能听见阿拉珠有孕的消息传来,再不久,也还能听见沈淑人有喜。那必将是兰台的喜事,也更将是燕国的喜事。
她自己呢?
她就像个异数。
她什么都不是,她没有名分,好似也是见不得人的。虽距离中军大帐不过十余步,但那大帐里的人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一个屡屡弃信忘义,又不能生养的病秧子。
他追捕她,也许只是为了将她困在身边。她自发“逃走”与他主动“丢弃”终究是两码事。
他那样骄傲的人,可以自行丢弃,但不能允许被人背弃。
可那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在蓟城,因而不求别的,但求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若能如此,已是极好。
她十分乖顺,不争不抢,不哭不闹。
她小半月都没有出过这座营帐,那人便也小半月都不曾来。
有一回她问起哑婆子,“哑婆婆近来可听过魏国公子的消息?”
哑婆子摇头摆手。
想来也是,事关魏公子的定是军国机密,一个小帐侍奉的婆子怎会知道。
哑婆子出门前,她第一次问起了许瞻来,“公子瘦了许多,如今仍旧很忙吗?”
哑婆子步子一顿,继而慢慢转过身来,冲她点了点头。
她便想,你瞧,小七,公子的确很忙,他并不是厌弃你。
草药参汤又连喝了四五日,身子比才来大营时还要好一些了,她试着走出了这座营帐。
哑婆子并没有拦她,这大营里的人也不曾拦她。
她仍旧穿着男子衣袍,蹬着小棉靴,一根布带就将满头的乌发束了起来。
大营里的雪已是极厚的一层,但有人走的地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倒是个晴天,暖洋洋的并没有风,小七抬起头来,青天之上金乌高悬,快至晌午的日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她怔怔地想,真快呀,如今竟已是十二月了。
点将台上排队布阵,操练兵勇。校场此时正快马飞驰,张弓射箭,这上万的刀戟金甲,无一日不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单单一个蓟城大营便是如此,称霸北地,攻克楚国想必亦是指日可待。
她踩着营中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地到了中军大帐,帐内有人声,她便立在门外。
她不急着进帐,因为她并没有别的事,她来也不过是等着有了合适的机会进帐侍奉。
这一日是暖和的,了望塔中的燕军比往日松弛许多,进出大营的探马亦都是面带喜色。
想必大败楚国。
打了胜仗是好事,大帐里的人定然欢喜。
他若欢喜,那她便也欢喜。
裴孝廉进帐的时候在她身边微微一顿,只是侧过脸来瞥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不说什么,便是没有为难。
小七想,以后终究会好起来的。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在日光里发出几近透明的色泽,心中轻轻一叹,这苦难的一年就要过去了,她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庄王十六年能过得平静安稳一些。
不久竟是陆九卿从帐里出来,见了她笑道,“姑娘气色好多了。”
小七低头浅笑,“托大人的福。”
很快帐里的将军们也全都说笑着出来了,待他们下了石阶走远一些,小七轻声问,“大人,公子可是打了胜仗?”
陆九卿点头称是,“公子知道姑娘来了,姑娘进帐吧。”
小七与陆九卿告了别,一个人进了帐,见许瞻正靠在矮榻上阖眸小憩,接连多日的军务扰着他,叫他宵旰焦劳,大抵早已乏极了。
有多久了呢?
她算着日子,九月底,他白日便去了雪岭,与她饮了松子酒,也吃了烤板栗,那日的酒没有饮完,他便因东南的紧急军务快马回了蓟城。
自那一日见他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
她轻声到了榻旁,在一旁的龙纹浅盘里净了手,拉过薄毯来给他覆在身上。
那人大约睡着了,一身简单的暗红色袍子没有任何绣饰,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静静地阖着,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只是一个人睡在那里,没有军师与护卫跟随,身边也无一人伺候,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整个人反而柔和了下来,亦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小七没有扰他,他没有醒,她就静静地跪坐一旁。
也不知有多久过去,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忽听他说,“怎么不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