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裴孝廉果然是个莽夫。
他给公子带来的哪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稚子无辜,可要看到底是谁的稚子。
这稚子若已死在乱刀之下,死了便也就死了。偏偏被活生生地带了出来,要由公子断他的存亡。
到底是裴孝廉真的愚蠢,还是有人在背后出主意,要陷公子于不义,一时半刻实在是说不准。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车外的人便一直举着婴孩听候裁决。
车门虚掩,那骤然升空的烟花爆裂出明亮的光来,小七借着焰火,见那人目光沉沉,脸色冷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来那婴孩已哭了许久,到这时声音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在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里几乎听不清了。
小七是抱过那个孩子的。
她记得那个孩子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好似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朝着众人转,小嘴巴啾啾着想要说话,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赵姬还笑言,“嘉福郡主,这个‘嘉’字,还是从郡主的封号中取的呢!”
宾客都赞公子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竟就巢倾卵覆,家破人亡。
可见这世上原本便没有什么天生的“大富大贵”,能在乱世苟活便已十分不易。
想到自己也有过一个不曾出世的孩子,小七心里不忍,下意识地去抓公子的手,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公子再生疑,以为她与扶风不清白。
公子的手冰凉,脸色亦是冷比寒霜,此时砰得一下推开车门,命道,“上前!”
裴孝廉双手托举着襁褓忙上前一步,大抵还以为自己做了十分了不得的事要向公子邀功一般,铿锵有力地回道,“公子!末将在!”
那人微微前倾,猛地一巴掌将那莽夫扇到一旁,那莽夫多魁梧的体格,竟险些被他扇倒在地上去。
那缚在一处的手腕亦带得小七蓦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那婴孩被摔在地上,才弱下来的哭喊又哇得爆出一声大哭来。
裴孝廉仓皇跪地,“末将愚钝,请公子明示!”
那人声音冷峭,“这便是你的戴罪立功。”
是了,数日前,裴孝廉曾向公子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说要赴汤蹈火,誓杀王叔。
如今王叔密道出逃,他只活捉回一个无齿乳儿便能交差吗?
交的不是差,是将公子陷于两难的境地。
烟花下那莽夫冷汗岑岑,惶然低头回道,“末将失职!这便去密道追杀!”
车里的人压着声,“给你百人,速去!”
裴孝廉追杀自有十分丰富的经验,九月不也追得她上天入地东躲西逃吗?只是方才陆九卿已说密道浓烟滚滚,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可剑已出鞘见血,良原君不死,必然后患无穷。
那日在九重台,小七亲眼听庄王在公子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是了,兵贵神速。
要快!
要快!
要快!
是夜杀了王叔,蓟城无出其右。(无出其右,即无人能够超过他)
那莽夫不敢耽搁,肃色应是,挎着大刀带着人马疾疾奔走。
车里的人又命,“去寻密道出口,旦一发现踪迹,就地堵杀!”
有小七不识得的将军高声领了命,又率五六十人离开了扶风。
借着焰火的光小七去寻那婴孩,见那婴孩已被陆九卿捡了起来,此刻正抱在怀里微微轻晃,那孩子竟也慢慢地歇了下来。
小七知道陆九卿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不该在此时这样“好”。
他抱着的不是孩子,是良原君的黑子。
兰台着白衣戴白毡的人马已走了许多,此时尚还留在扶风外的不过十余人了,因而陆九卿与那个孩子就分外地扎眼。
她心里隐隐担忧,不知这担忧到底是为陆九卿,还是为了公子。
你瞧,车里的人说,“他看起来认得你。”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公子已对陆九卿起了疑。但若陆九卿果真与扶风有勾结,那这夜的事便一定会败露。
陆九卿忙抱那孩子上前,低声道,“公子勿怪,是这孩子快不行了。”
便见公子垂眸朝那婴孩望去,那襁褓血迹斑斑,婴孩冻得浑身发紫,看起来气若游丝,果真不大好了。
小七察觉到公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九卿小心问道,“公子,孩子如何处置?”
那人指尖轻触婴孩圆鼓鼓的脸颊,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想,公子是喜欢孩子的,他是喜欢的。
难道他会动了恻隐之心,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吗?
可那人少顷抬眸,去问陆九卿,“这是谁的孩子?”
爆裂的烟花拉回了小七的思绪,庄王那沧桑有力的叮嘱还兀自在耳畔回响,“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是了,公子也从来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妇人之仁的人做不成大事。
是夜才至扶风,就在这小轺里,他已命过鸡犬不留。
斩草不除根,来日只会给兰台带来无尽的祸患。(便如那楚国的伍子胥与赵氏孤儿,便是因了未能斩草除根从而被复仇翻盘)
陆九卿是公子军师,他原不该这么问。
问了,公子必会猜忌。
陆九卿垂头应道,“是,微臣明白。”
焰火中小七看到陆九卿将那襁褓中的婴孩递给了一旁的将士,却听公子命道,“九卿,你亲自动手。”
乍起的焰火下陆九卿脸色一白,片刻后抱回婴孩,自腰间拔出了兵刃。
那婴孩又开始嘶哑哭着,小七垂头阖眸不敢再看,这权力场便是如此,低贱的俘虏可杀,高贵的王室亦可杀,没有什么人是天生的大富大贵之相,一把兵刃抹来,什么富贵也要完。
她不知身上因冷还是因怕只是一个劲儿地发着抖,不久那襁褓之中爆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这惨叫声很快便被爆竹声淹了个干干净净。
忽地腕间一松,她与公子之间的绑带被他一剑挑断,继而那人起身下了小轺。
小七睁眸往外看去,透过门缝,看见陆九卿匕上滴血,怔怔然垂手立着,而公子许瞻不疾不徐地俯下身去,亲自查探许嘉的气息。
小七心想,公子大抵已经不信陆九卿了。
可他又真正信过谁呢?
他这样的人,一定活得很累罢?
她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燕庄王的影子。
一个赢了的人。
一个赢了的孤家寡人。
他不但要查探许嘉,还问起了另一人来,“许慎之何在?”
陆九卿低声回道,“回公子,正在找。”
雪渐歇下,冻透肌骨,小七见那人负手迈步进了扶风的大门,烟花映得天地通明,扶风之内满地的尸骨直挺挺地漂在血里。
良原君的黑子已折了个七七八八。
那杀伐果断的人孤身而立,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眸淡淡地环视四围,少顷开口命道,“烧了。”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这一日,宜祭祀安葬,余事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