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时,公子会问她,“与我在营中,你可会觉得苦?”
她自是一副遗世独立,出尘不染的模样,朱唇轻启时,恍若春山澹冶,含翠欲滴,“与公子在一起,去哪儿都不觉得苦。”
那人高兴,于是在她额上轻吻。
帐内那长长的青铜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竹简,她把竹简理得整整齐齐,她为公子研磨时,指甲纤柔,眉儿轻纵。
他常常自案牍中抬头,一抬头便与她的眸光撞个满怀,撞出她一脸的桃花,也撞得他心神荡漾。
他无人时便去屏风后要她,要她,不知疲倦地要她。
有人进帐议事时,他又道貌俨然,神色自若,仿佛是个不近女色不食烟火的君子。
她为公子跳魏国的采桑舞,营中没有曳地长服,她便着男袍起舞。她杀人时手起刀落,起舞时却有一副十分柔软的身段,那男袍亦能翘袖折腰,刚柔并济,亦能被她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望着她的时候舒眉软眼,那一双凤目在她身上轻勾描绘,凝瞩不转,看着看着便血脉贲张,乱了心神。
乱了心神便将她打横抱起,去屏风之后要她,要她,孜孜不息地要她。
有时候他在那六尺见方的四海舆图前负手立着,一立便是好半晌,她不去扰他,只是静立一旁默然陪伴。
想起魏昭平三年冬初入燕军大营,那人曾用一张羊皮舆图诓她,“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他还笑指着大梁说,“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那时小七为了活命,奴颜婢膝,好一顿阿谀奉承,昧着良心说什么,“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如今她却真正地希求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希求他能包举宇内,囊括天下,使八纮同轨,天下归心。
希求他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叫那四万万布衣黔首安居乐业。
而今就在这舆图前,那人指着郢都(楚国国都)问她,“你可愿陪我出征?”
记得有人问她,“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她心里轻轻一叹,是谢玉呀。
那一夜山里的雪真厚呀,谢玉背着她在月光下一步步往郡城奔走。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那一夜月白风清,那清清脆脆的响声可真好听呀。
她望着楚国的疆域温静笑起,“听说江南春色极好。”
她说着当初谢玉告诉她的话,“听说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
她有这样的见识并不奇怪,她在去岁公子生辰时便与他讲起四海的见闻,那时他眸中带笑,含着温柔的星光,称赞她说,“你很了不起。”
他还说,“我很喜欢听。”
如今她说起江南,那人果然也认真听着。
好似她说什么,他都很喜欢听一样。
谢玉口中的江南太好,她于每一个辗转不眠的夜都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因而如今抬眉望着这一副笔墨粗糙的舆图时,就似人在江南。
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片片的青山,一地地的绿竹,一田田的粉莲。
就似果真看到了一排排的青砖瓦巷,一叶叶的乌蓬轻舟,一块块稻田里游走的鱼蟹。
但不知那叫谢玉的江湖侠客,如今可还在山间烤鸡?
她想,但愿,但愿燕楚交战,不会伤及谢玉。
那夜她在谢玉的背上昏昏沉沉,却也欢欢喜喜,她说,“等我从兰台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我就跟你去。”
真想去江南看一看,却不知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这是公子的霸业。
他必要踏破楚国的每一寸疆土,也必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战乱不休,百姓不宁,这是早就注定的事。
小七心里难过,抬眸望他时有几分乞求,“公子正道宽仁,不伤百姓。”
就似伐宋一样,取乱侮亡,只屠王室,不杀百姓,大约便是最好的结果。
公子竟也应了。
在大营又是数日,有一回公子与陆九卿在帐内围炉闲话,她似从前一样为炖鱼汤。
公子兴致颇好,邀陆九卿一同吃鱼。
就好似魏昭平三年冬一样,一样的燕军大营,一样的中军大帐,还是公子九卿与小七,浓浓的鱼香也一样盈满大帐。
只是魏鱼变了燕鱼。
他们一同品尝鱼汤,仍旧笑言“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去岁除夕在易水别馆宴饮,裴孝廉那莽夫还扬言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听公子笑,“阿蘩再有不过两日就回蓟城了,和亲非她所愿,大抵还在心里记挂着你,到时你多来兰台走动。”
小七心里一动,章德公主要回来了,大表哥便也要来了。
他这一来,不知是否又要搅弄风云,掀风作浪,亦不知燕魏楚三国又要发生怎样的变动。
陆九卿垂眉应是。
小七心想,自章德公主出嫁,陆九卿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也在夜里辗转难眠,是否也总想起那个端庄却又明媚的少女呢?
章德公主爱慕陆九卿,小七知道。
但陆九卿待章德公主如何,小七不知道。
她拂袖为二人斟酒,陆九卿拾起角觞与公子举杯,继而仰头饮尽。
他是文人,饮酒亦有与武将不同的风姿。
小七抬眸细瞧,蓦然见陆九卿的手背有一大片的血泡。
入目十分可怖。
她心里一凛,想起九重台前正旦宫变,有人曾在公子身后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继而扼住了她的脖颈猛地往后拖去。
暗沉沉的夜里,她只察觉到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臂。
她欲用长簪相刺,将将拔下便被那人一把打了出去,打得她骨节发麻。
因而她作力抓挠那人手背,在那人手背上挠出了几道血痕,那人吃了痛死死地嵌住她的手腕,几乎将她的手腕折断两截。
竟是陆九卿吗?
怎会是陆九卿呢?
可在九重台前,她也分明见过陆九卿眼里的挣扎。
小七将信将疑,因而笑问,“陆大人是军师,在何处受得伤呐?”
陆九卿不见异色,亦是笑着落下了袍袖,“为母亲煎药,不慎烫伤,多谢郡主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