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忙去搀他,“公子当心!”
那人身量高大,压得她直不起身来,那婢子想上前来搀,却又束手束脚地不敢去碰。
小七扶他落了座,见那人面色发白,很是难看。
你瞧,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中龙凤,亦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章德公主强撑着起身,一脸苍白的人怃然垂下泪来,“哥哥.......母亲......”
小七忙去安抚章德公主,扶她好生卧下,掖紧了被角又为她拭了泪,细声劝道,“公主宽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安顿好了公主,再转头去看那人时,也不知怎么,一时心酸莫名,竟生出了许多难过来。
她好似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他的不易与辛苦。
他好似一直都在忙。
要瞻前,也要顾后。
忙国事、政事、军事,忙天下的事。
要顾及家里的事、兰台的事、宫里的事,还要提防明枪暗箭,鞘里藏刀。
步步为营,日慎一日,几乎没有什么时候是停下来的。
纵是个青铜铸起来的人,也有倒下来的时候呐。
这样的人,身边却无人与他作伴,到底也是可怜的。
他该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与他共渡难关,该有这样的一个人。
青瓦楼原址破土动工的砰哐声穿过偌大的兰台,穿过庭院,穿过轩窗,一声声地撞进了她的耳畔。
你瞧,他已是一日万机,却还惦记着要把桃林搬进兰台。
万福宫的婢子还在殷殷翘盼着一个好主意,但医官都没有办法的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人缓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有些疲惫,“命医官好生侍奉。”
是了,除此之外,也并无他法了。
那婢子左右为难,犹豫了良久,才小心试探道,“大公子保重身子,奴......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宫里的医官只怕是治不了,奴斗胆问大公子,要不要寻个方士看一看?有老嬷嬷说,娘娘看起来......看起来倒像是中......中邪了......”
方术,方术之士号称知万物,通百家,能窥天命,晓未来。素来依于鬼神之事,大多号称自己能通晓伏羲八卦,精通奇门遁甲,又好以炼丹为业,鼓吹长生不老之术。
然方士一行鱼龙混杂,虽确有贯通天文地理的能人异士,但纵观史书,不乏有昏庸之主听信方士的成仙之道,因服用丹药而暴亡的记载。
又或凭借君王宠信,极奸巨恶,在朝中党邪陷正,以破族灭门者,不可胜数。
抑或大盗窃国,在朝代更迭之际开宗立派,广收信徒,借机造反起事,改朝换姓。
以上种种,皆使狼烟四起,天下大乱。
公子许瞻是什么人呐,他是鸿骞凤立,从不循常流,只知人强胜天,又岂会信奉什么鬼神仙术。(鸿骞凤立,不循常流,意为超卓突出,如鸿鹄高飞,凤凰挺立。出自唐代李白《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
那人凝眉低斥,“胡言!”
这一斥竟咳了起来。
婢子瑟然垂头,再不敢多话。只得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内室,先一步赶回王宫侍疾去了。
那人却仍在咳,咳得他脸色微红,额际青筋毕现。
小七忙端了水来侍奉他饮下,那人一张嘴,却吐出了血来。
小七心口发紧,她已有许久不曾听他咳嗽了,尤其知道他从前不过是佯疾称病,做戏给羌人看罢了。
“公子。”
她喃喃唤了一声,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隐隐作痛,好似又看见他被那泼天的大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向她奔来,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叫她“小七”。
好似又看见有椽木砸了下来,重重地砸中了他的脊背。他那八尺余的身量,猛地被砸倒在地,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她好似又看见血从他的额头淌下,顺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肆意往下流淌。
来之坎坎,如蹈水火。
小七想起了这一幕,这一幕使她眸中盈盈含泪。
那便不全是假的,他不是全然的装病佯疾。
他的伤因她而起。
若不是还有旁人,她真想去抱一抱他呀,想与他说一声,“远瞩,你还好吗?会有小七陪你。”
总想要回家,但她一个孤女,到底哪儿才是家呢?
比起回家,好似公子更需一人好好地陪伴照顾。
她想,那便不回了罢。
不回了,就陪着他一起,陪他走下去。
他都这般模样了,还吩咐着外头的人,“密召虎贲军。”
外头的人肃声领命,急匆匆地往楼外奔去。
小七为他拭了唇角的血,就坐在一旁抚顺他的胸口,咯血带来的余震仍旧使他的胸腔急促地发颤,小七只能温言软语地劝慰,“娘娘不会有事的,公子不要忧心。”
那人怅然轻叹,握住了她的手,薄唇抿着,一脸的倦色,大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榻上的公主分明已是十分虚弱,却还是歉然说道,“阿蘩给哥哥添麻烦了......”
小七忍不住想,像章德公主这般矜重识礼的人,原该走最平坦的路,有最美满的生平,应该安富尊荣,一世无忧。
偏生竟是这样的命。
公子双眉不曾舒展过,“阿蘩,哥哥不该留你在兰台。”
是了,若不留章德公主在兰台做客,便不会遭歹人毒手,即便孩子是大表哥的,公子亦会护那孩子周全,叫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公子是爱孩子的呀。
他自己没有,妹妹的也是喜欢的。
啊,忽想起小周后死前的诅咒来,她血祭天神,就是要许氏破国亡宗,要燕宫烟断火绝。
小七浑身陡然一凛,兀自打了一个寒战。
如今许氏王族果真是一个子嗣都没有的,公子没有,公主也没有了。
将来呢,将来怎样,到底是无人知道。
章德公主黯然垂眸,“是阿蘩没有顾好自己,是阿蘩的命。”
小七劝道,“公主年轻康健,以后还会再有的,一定会有的。”
章德公主虚弱地笑,“是,会有的。”
一时无人说话,室内静得只听见炉火燃烧的哔剥声,偶尔夹杂着谁的叹息。待婢子端了药来,侍奉着章德公主饮了下去,那张清瘦的脸这才慢慢有了几分血色。
大约也是思虑了许久,听她开了口,“哥哥,我想见见他。”
“见谁?”
“见见魏公子。”
那人恍然,“他连叫你一声阿蘩都不肯,见他干什么?”
章德公主温静地笑,“他是孩子的父亲,我想和他说说话。”
那人低叹,“他可算一个父亲?”
章德公主轻轻摸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原本便红肿的双眸此时愈发地红了。
她强笑着,“我前日才梦见过他,是个好看的小公子,他的模样呀,与他的父亲像极了。我总觉得他还在这间屋子里,他不想走,他大概想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字字剖心泣血,偏偏饮泪吞声,真叫人寒心酸鼻呐。
兀然又叹了一句,“孩子没了,他便该回魏国了。”
听着倒似要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