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垒,总有一方要先败下阵来。
此时先败下阵的是陆九卿,他平和说道,“臣,是燕人。”
不答自己是不是魏公子的人,只说自己是燕人。
燕人会不会背弃燕国,不知。
小七转眸望公子,见公子眉心蹙着,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但陆九卿又道,“是公子的人。”
公子的人会不会背弃公子,不知。
他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亦不知。
人之性恶,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出自荀子《性恶篇》,意为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因而产生了淫荡混乱,而礼义法度就消失了)
他顺着适才的话说了下去,“公主没有看错。”
章德公主大抵正在等这一句话吧,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悄悄喜欢的人,不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只要不是细作,不是要背弃燕国的人,便算她没有看错,便算她不是个眼瞎心盲的痴人。
她释怀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不会看错......”
继而慨然叹了一句,“九卿哥哥,值得......”
值得什么,她并没有说下去。但小七想,章德公主想说的必是“值得阿蘩喜欢”这样的话。
若她心里的光是陆九卿,那到底有没有爱过大表哥呢?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细细想来,魏燕两国的联姻,除了短暂地平息了战争,又为两国带来了什么?
见陆九卿缓缓起身,躬身施了一礼,“公主脸色很差,还请珍重,臣不再叨扰了。”
章德公主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留他,自始至终,他们连碰一下手都没有。唯一能宽慰她的,大抵就是那一声“阿蘩”了。
那通文达礼的人已经退了出去,章德公主仍留在原地惘然若失,眼前的人已拉她起了身,绕过屏风,到了小厅里来。
小七搀她起了身,她于矮榻跪坐许久,早就筋疲力竭,似一卷轻软的缎匹,偎在小七身上并没有什么力气。
曾也冰清玉润的千金贵体,如今真是憔悴的不成模样了。
你瞧她的双眼,这一日都不曾消过红肿。
她这样的年纪,原该目如悬珠,明眸善睐。然而她呀,眼里并没有什么光,没有多少神采。
小七将她安顿在榻,裹紧了锦衾,温言软语宽慰了几句,叮嘱她好好歇息,公子便催她走了。
章德公主握住她的手,“小七,我心里发慌,你多来陪我说说话。”
小七柔声哄着,“公主睡一觉,睡醒了我就来。”
她说来,就一定来。
待公子忙完了,她定来好好地陪陪这个伤心的母亲。
章德公主笑着点头,目送她与公子离去,仍是没能忍住开口相求,“哥哥,他是文人,不要用刑。”
她知道公子这便要去审讯陆九卿了。
是了,文人,文人有自己的风骨,不该受鼎镬刀锯,非刑逼拷,文人死也得体体面面。(鼎镬刀锯,即古代四种酷刑的刑具,指最残酷的刑罚)
那人回头冲榻上的人温和一笑,道了一声,“好。”
小七想,公子到底是个心软的人,他心里也怜惜自己的妹妹。
跟着那人往外走去,兰台那筑基砌磉的咣咣声愈发清晰了起来。
裴孝廉穿过了木廊,在那人一旁低声禀道,“公子,已命人带陆大人去正堂了。”
那人不曾驻足,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前行,那莽夫挎着刀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小七忍不住问道,“陆大人说是公子的人,公子信不信?”
那人笑了一声,“人都长了一张嘴,不要看这张嘴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小七心想,那倒是的。
她自己便有这个毛病,旁人说什么,她便也容易轻信什么。
虽说当局者迷,但这个毛病总是要改一改的。
小七紧跟几步,又道,“公子审陆大人,我不该在一旁。”
那人只是说,“我何时防过你。”
这倒是的,他从也不曾防过她。
再不说什么话,一路默然跟着。
所经之路与出门前已然大不一样,那被刨出来的土挖开来的坑,已换成了一树树的山桃。
你瞧,兰台已有几分像桃林了。
及至正堂,陆九卿已然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见他来仍旧谦恭有礼,“公子。”
那人行至主座,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命陆九卿落了座,怕她闲着,还给她也找了点儿事儿做。
他说,“小七,斟酒。”
斟酒便斟酒,她自小侍奉人是侍奉惯了的。
小七捧来酒樽,寺人早把酒樽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这一次的审讯初时还算平和,甚至看起来不过是宾主小酌,压根不算是什么审讯。
那人先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譬如他问,“见过阿蘩了。”
陆九卿垂眸应了,“是,已经见过了。”
那人举觞轻啜,“庄王十五年冬伐魏,你我在帐中共饮,那时一如眼前,亦是小七斟酒。我那时便与你说,阿蘩总念起你,你可记得?”
小七恍然,燕庄王十五年便是魏昭平三年。原来那时候,她竟已经在公子身边了。
陆九卿神色坦然,“公子的话,九卿都记在心里,一句也不敢忘。”
那人一叹,“阿蘩嫁去魏宫,我已十分后悔。但若嫁的是你,必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从不敢肖想。”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真正的意思。
诚然,君子就要克己守礼,但克己守礼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凡他当年争一争,抢一抢呢?
正如适才,但凡他逾矩去握一握章德公主的手,但凡他逾矩去擦一擦章德公主的眼泪,那该多好呀。
可他方言矩行,安分守命。
那人一叹,“你在我身边有多久了?”
“四年了。”
“才四年。”那人眸光淡淡,平静地问话,“我从未问过你,九卿,你坚守的道义是什么?”
陆九卿缓缓抬头,“为谋天下一统,立一个太平盛世。”
那人颔首,一双漆黑的凤眸看似温和,内里却又蕴藏着锋利寒意,“你为谁而谋?”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色答道,“为公子。”
小七恍然一怔,一时竟没能辩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为公子”,还是“魏公子”。
那人的眸光在陆九卿身上扫着,端量他,也审视他,“为谁?”
陆九卿仍是谦恭仁厚的,“为燕国的君王,为天下的霸主。”
“燕魏楚羌,谁能做天下的霸主?”
“唯我燕国大公子。”
“你可负过我?”
“微臣不曾。”
“昨夜可见了小周后?”
“微臣不曾。”
“那你见的是谁?”
陆九卿顿然,好一会儿才道,“微臣就在兰台。”
那人轻笑,“你若来,我怎不知?”
陆九卿蹙眉不言,好一会儿没有回话。
那人眉梢眼角,薄怒涌动。抬手将酒觞重重地拍在青铜案上,再开口时已是十分的冷冽疏离,“你到底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