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大约便是她看错了。
只是西林苑的鸡总丢,一天少一只,一天少一只,也不知到底丢到哪儿去了。
都怪兰台太大,光是一个西林苑就占地千亩,但虎贲军大多都在听雪台往南驻防巡守,轻易是不往西林苑来的。
那人笃定了无人敢在兰台明目张胆地生事,因而虽有这百余个庶人,却并没有什么守军。
真是个妄自尊大的家伙。
小七央着那人,“公子要好好查查,是不是有人偷鸡。”
那人不以为意,只是轻闲地笑,“谁敢来兰台偷,不要命了?”
那倒也是,燕人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除非活腻歪了,硬要往鬼门关里闯,硬要把脑袋往断头铡上凑。
小七便与那人分析,“谁有这样的胆子,大约是有黄鼬偷吃。那公子要好好查查,西林苑是不是有了黄鼬。”
四月伐木种桑之前,西林苑还是一副王室园林的气派,冈峦起伏笼众崔巍,奇花异木崭岩参差,更不要提什么飞禽走兽了。
公子从前不还豢养过青狼与麋鹿吗?
因而若有黄鼬自然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公子是什么人,他日理万机的,除了桃林欢好,便忙着鼎鼐调和,哪里顾得上什么黄鼬,但小七的事便是顶要紧顶要紧的事。
他只需点点头,裴孝廉当即便率着兰台的虎贲军开始了第一次毫不留情的猎鼬行动,就连那小狸奴也物尽其用,张牙舞爪地奔在山间林地,与虎贲军一同抓捕。(鼎鼐调和,相传商武丁问傅说治国之方,傅以如何调和鼎中之味喻说,遂辅武丁以治国,后多以“鼎鼐调和”比喻处理国政)
一时间撵得西林苑的鸡鸭上蹿下跳,也果真抓得了四五只罪魁祸首。
原本该消停上好一阵子,然而安枕还不过两日,小七的鸡仔又开始日复一日地丢失。
噫!
这还了得?
蛋是金蛋,鸡自然就是金鸡。
古人讲得好呀,断人财路,如弑人父母,眼看着西林苑的黄鼬是要与她的金鸡死磕到底了,这难道不是向兰台的公子发起了挑衅?
呔!
寻衅闹事的,这还能忍?
必须大张挞伐,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可。
公子只需一句话,裴孝廉又领着兰台的虎贲军开始了第二次猎鼬行动,原先被转移走的猎犬此时又派上了用场,牵黄擎苍是铺天盖地地抓,刁滑诡诈的黄鼬是漫山遍野地窜,扰得兰台前后是鸡犬不宁,当真是要把那恼人的东西赶尽杀绝。
猎犬沿着西林苑奔逐了一圈又一圈,连抓了两天两夜,鸟惊兽骇,消声灭迹,又将七八只黄鼬逮捕归案,大抵就这么多,再寻不出旁的了。
这一回可该安枕无忧,睡个好觉了吧?
谁知道翌日一早,鸡还是少了。
你想呀,那成群结队的猎犬几乎连毛都一根不剩地叼了回来,再哪里还有什么黄鼬呐?
当真是见鬼了。
小七没有声张,白日在公子面前打了个幌子,入夜不动声色地留在了西林苑的茅屋里。
并不炳烛,就在茅屋里守着,等着,一双眸子迥然睁着,似祝鸡翁一般,非抓住这猖狂贼子不可。
是夜月色如水,寂无鸟兽。
栖在树上的鸡偶尔发出几声咕咕的鸣叫,鸭子没什么动静,池塘里的鲤鱼倒是偶尔跳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水声来。(养鸡可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春秋的诸侯王们也养鸡呢。《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养鸡的地方为“鸡山”,吴王也曾在姑苏娄门外设有养鸡的场所,叫“鸡陂墟”。另外,据《西京杂记》记载,西汉曹元理给陈广汉计算家产,称其“千牛产二百犊,万鸡将五万雏”。)
耐心蛰伏,蛰伏,蛰伏。
忽而脚步声起,不轻不重,乍然一道凄厉的鸡叫,继而是翅膀极力扑棱的声响,连带着其他酉禽在鸡舍内外惊惶逃窜起来。
来了!
月色下那贼子的身影朦胧可见,依稀倒有着十分提拔的身段。
既有一副好身段,又何必做下这般勾当?
金柄匕首已悄然拔出鞘来,小七牢牢握在掌心,疾疾出了茅屋,拔步便朝那贼子追去。
那贼子听见动静,弃了酉禽转身便往桑林之中逃去。
小七急起直追,那贼子漏了马脚,原也该狼奔鼠窜,哪知道竟跑得不快不慢,以小七这样的步子竟能始终与其保持着一箭之遥。
岌岌追去,追去,追去。
踏着田垄,撞到桑葚,踩折了兰草,碾碎了薜荔,一脚踏进溪流,溅起的水珠在月华下泛出清润的流光,宿莽在袍摆兀然拂出好看的花样。(薜荔与宿莽皆出自《离骚》,如“贯薜荔之落蕊”,“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追得她气喘吁吁,一头薄汗。
蓦然那贼子身形一顿,就在那不及开垦的兰草里停了下来。
风清月皎,这山头低矮起伏,草影轻晃,那贼子的衣袍在风里翻飞飘荡。
分明是个盗贼草寇,可那优游不迫的身影怎的竟一副霞姿月韵,好似神仙中人。
再一看去,那身形气度隐隐竟有些熟悉,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大晚上的,真是见鬼。
心里尚来不及盘算些什么,小七手里的匕首已先一步抵在那人腰间,虽大口地喘着气,亦不忘来斥上一句,“跑什么,小贼!”
听见那贼子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鼻息清晰可闻。
方才跑了这远远的一路,竟察觉不出那贼子有任何的气喘汗流。
真有一副好身手。
不,不对,竟还敢笑?
真是胆大猖狂。
小七一恼,掌心的匕首又向前抵进了几分,“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在西林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攥住刀柄那只手已被那人有力地握住,使她的匕首顿在原地,再不能更进一步。
那贼子说,“小七。”
其声温润如玉,她十分熟悉。
这声音使她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哦。
是谢玉。
是从前那个吃鸡的人。
他爱吃鸡,因而精心钻研各种吃鸡的法子。
他会烤鸡、炖鸡、烧鸡、会做叫花鸡,会用山菇炖鸡,他能生火,能煲汤,还能打蛇,除了不怎么识得野山菇,山野之中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
是了,也只有他才敢偷西林苑的鸡,旁人谁敢呀?旁人谁有这样的胆子。
小七的柔荑被谢玉牢牢地握住,金柄上的龙纹往她的手心里压去。
仰起头来,仔细端量。
月色如水,谢玉的脸不算清晰,唯有眉心那颗与她一般无二的红痣却似要闪出光来。
见了谢玉,心里都是软的,丢失酉禽的气也顿然都烟消云散了。
小七轻声叫道,“谢玉。”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皑皑一片天地里的柴屋,想起那张铺着灰狼皮的火炕和絮了芦草的被褥。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狭小的雪洞,想起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想起谢玉背着她走了一夜的路。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在驿道上徘徊的马,想起那猎猎鼓荡的寒风,想起她坐在谢玉身前,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庄王十六年的冬天多冷啊,她回想起来竟觉得暖暖和和的。
想起长陵城外一别,那时的她立在风雪之中,她说,“谢玉,我想看看你。”
那时的她心里多苦啊,她忍着这份咽不下去的苦,她说,“看完了,我就走了。”
好好地看一看,看完了,记在眼里,刻在心里,他年相见,便能叫她一眼认出来。
而今在这朦胧的月色里,果然一眼便叫她认了出来。
他的双目,皎如日星。
那时的她前途未卜,后会无期,因而心里空空落落,忧惧交织,也因而问他,“谢玉,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那时她想,但愿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谢玉,也但愿有生之年,能与他同去江南。
而今在这里见到了他,一时百感交集,竟忘记了抽回手来。
他有一身好武艺,也有一身好教养,从前不知他到底出自什么样的人家,但公子却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玉。
但若这世间只有一个谢玉,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是楚国的大泽君呐。
大泽君,多好听的封号呀!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可不禁又想起魏楚才结盟时公子的问话,谢玉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何会在燕国,可是什么细作,为何又偏偏与她在一起呢?
从前只当他是个游侠,是个剑客,是救她的人。却不知他转过身去就做了楚使,十一月初一别,十二月便去魏宫与大表哥结了盟。
可到底各为其主,又有谁是有错的。
说起来,她竟也冤枉了兰台的公子,那人是信了她,信了她才甘愿认错受罚。
小七的心此时是软的,却仍旧要问一问谢玉,“你潜进兰台,要干什么?”
谢玉道,“看你过得好不好。”
先前的接近还不知就里,到底是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如今又说这样的话,小七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是要刺探兰台的情报,还是要刺杀公子?”
她不信谢玉,谢玉也并不恼。
他向来如此,相处的时日虽并不多,却也从未对她生恼。
他依旧说,“看你过得好不好。”
只是又补了一句,“过得不好,便杀了他。”
小七又问,“你为我杀公子?”
她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从前都不曾杀过的人,如今又岂会为一个小七而杀。
她如今也才算真正明白了公子,信一个人,却又不得不疑他。疑他,就要拿他、问他、审他。被审的人不好受,问话的人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公子审她时如此,审牧临渊时如此,如今她审谢玉时,亦是如此。
希望被审的人说真话,一句也不要撒谎诓骗,可又怕果真从他嘴里说出真话,因而问话的人比被审的人还要提心吊胆。
可谢玉说,“我奉君命。”
若是奉了楚王之命,那倒说得过去。
也罢。
也罢。
手心的刀柄硌得她微微生疼,她收手未果。
转而又问,“那为何迟迟不杀?”
可谢玉说,“他待你好,我不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