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流星雨不知下了多久,小七也不知什么时候回的树下,只知道一身的筋骨早就酸软了,因而在这个浮光溶溶的夜里睡得很沉。
翌日醒来时已在车上,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就连喉咙都火辣辣的。
她还想着,是烈酒的后劲够大,并没有去想其他。
自己的袍子是不能再穿了,丝绦早就被他撕成了长条,她身上裹着的是那人宽大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搭拢在身上。
马车没有动,车里也没有旁人,听得见外头有人在喂马,低声催着,“吃吧,快吃,吃饱了好赶路回家,吃吧,吃吧!”
驷马咈哧咈哧打着响鼻,把新鲜的草料嚼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小七拢紧领口,拨开帷幔望向车外。
见那人正在不远处与将军们说着什么,大抵是在议事,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
风轻云淡,山静日长,此刻他恰巧往这处望来,长身玉立的人眉眼温润,恍惚竟一副时和岁稔的光景。
(山静日长,即山中静寂,时间过得很慢,指在山中闲居。出自宋代《醉眠》:“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意为:群山环抱,一片寂静,好似万物都不存在的远古,一天就好像是一年。)
那人见她醒来,不再与将军说话,负手朝马车走来。
竟也奇怪,他的外袍此时正在她身上,他呢,不知又从何处寻来了新袍子。
你瞧华贵又合身,大抵是夜里有人专门回兰台为他取来的。
那颀长的双腿轻轻巧巧地便登上了王青盖车,兀自在一旁端然坐下,笑着问起,“饿不饿?”
小七摇头,她昨夜啃了羊腿,也喝了烈酒,是一点儿都不饿的。
那人仍笑,自短案上斟了茶水递来,举手投足的,真是个矜贵端雅的人呐。
茶水温温的,她饮了满满一盏。
那人揽住她的肩头,叫她枕在了他的腿上,轻抚着她的脑袋,笑着问她,“夜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小七乖乖道,“记得有流星。”
那么灿烂的星汉,四方奔坠,旷古绝伦,她刻进了心头,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
那人笑问,“流星之前呢?”
流星之前是什么事,她大多忘了个干净,隐约是记得自己要喊人来教训公子,因而公子揍了她。
幸而她就靠着那人膝头,那人看不见她脸红的模样,看不见甚好,看不见她就能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甚好,甚好。
小七信口胡扯,“不记得了。”
那人也不再问下去,只是温和说道,“这便回兰台了,再睡一会儿吧。”
便听见赶车的人吆喝了一声,旋即打马起了步。
小七听见那一排高头大马嘶鸣着,与四角的赤金铃铛一同在这山间古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鲛纱帷幔在微风里飘出好看的花样,路过重叠岚光,路过满川芳草,她似睡非睡,就在这不浓不淡的雪松香里,迷迷糊糊说了句,“公子.....我嘴巴疼......”
朦朦胧胧中那人似是伸手过来,温热干净的指腹就在她的喉间轻轻抚摸,好似也说了句,“下回轻些。”
他抚得舒服,便也不那么疼了。总之睡了过去,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对话。
快到城门的时候,却被人声惊醒。
小七坐起身来,掀开帷幔朝外看去,见高城深池,戒备森严,城门的戍卒执锐披坚,手持文书,似是正在向来往的路人盘查什么。
若是寻常,将军们必得问清楚城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旁人不知,裴孝廉是定要问个一清二白的。如今他们好端端地进城来,面上亦是连一点儿异常都没有的。
那必是早就心知肚明了。
扭头望那人,见那人正端坐一旁阖着眸子,大抵累极了,因而不去扰他。
进了城门,城内的局势亦是十分紧张,公子的铁甲虎贲正满城搜捕,铁甲与兵刃相撞,发出寒气凛凛的声响。
小七自窗口探出脑袋去瞧,这一看不打紧,竟见城内干道上贴满了海捕文书,不知正在抓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
画像一左一右总共两人,一人眉心有痣,一人眉心没有。
一看就是出自公子的手笔,毕竟上一回见似这般满城的海捕文书,抓的人还是小七自己。
不对!
不对!
这世间除了她还有谁眉心有痣?
是谢玉啊!
凝神定睛仔细端量,你瞧啊,文书所画不正是谢玉的模样。
小七的心砰砰作响,抓住帷幔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悄然扭头望那人,见那人兀然闭目养神,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
她记得夜里提过谢玉的名字,不过是酒后一句胡话,并没有透露一丁点儿关于谢玉的行踪,那人竟已起了疑。
这大半夜大抵心里都在琢磨这件事,故此在她睡着的空当,那人便已经吩咐下去了。
哦,必是他先画好了模子,再由蓟城最好的画师连夜所绘。
不,也许他早就起了疑。
忽听一旁的人问,“认得?”
问得她心里咯噔一声,忙道,“不认得。”
那人笑问,“不是你认识的人?”
小七心中兵荒马乱,既是这般问起,那他心里约莫已经七拿八稳了。
但她想,幸好谢玉藏身西林苑,以谢玉那样的身手,他若有意潜踪隐迹,旁人是发现不了的,因而谢玉不会有事。
小七极力稳住心神,平着声回道,“不是。”
那人睁开眸子,“那便好。”
是了,那便好。
这时候总得问点儿什么,若什么都不问,那才十分奇怪。
似公子许瞻这般生性多疑的人,他决然多想。
为了洗脱嫌疑,小七顺势问起,“他们在抓什么人?”
那人道,“楚人。”
哦,楚人。
你瞧那人面色平和,声腔平静,从他的眼里话里分辨不出一丝半点儿的情绪。
小七又问,“蓟城又有楚人了吗?”
那人沉声,“只要燕楚胜负未定,就会一直有。”
是了,三月便将楚国细作网连根拔起,楚宫怎会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必早就急了,如今已是七月,想必新的细作已经安插进来不少了。
装傻充愣一向是小七的本事,要想不被公子审,她就要先问公子,“文书上的人是谁?”
那人俯身抬起了她的下颌,垂眸细窥她的双眼,毫不避讳地告诉她,“谢玉。”
他毫不避讳,是因了他稳操胜券。
谢玉这个名字,曾在她与公子之间多次提起,因而他们二人虽不曾真正地见过,他们三人也不曾真正面对面围坐一起说过什么,但这个名字却与沈晏初一样,亦是他们无法毫无芥蒂地谈及的。
你瞧那人问,“是你那个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