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烟霭霭,青霞披开,真该拥着锦衾再好好地睡一个懒觉呐。
然而就在这蓟城的大道,那铁蹄声近,车轮声响,也不知是哪路的阎王。
身上兀自发冷,冷得她克制不住地打颤,人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她想,罢了,罢了,哪怕今日死在这里,死了也要跟着谢玉一起回江南。
人生如寄,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箭雨仍旧遮天蔽日地下着,楚人的大刀也仍旧拼死抵挡着,
猛地听见耳旁一声,“君侯,是燕国公主的座驾!”
小七茫然想着,燕国究竟有几位公主啊,她从前虽总在兰台,也常入燕宫,却好似从来也不曾留意过这些问题。
不曾留意过燕国如今还余下几位王叔,还活着几位公子,也从不曾问过蓟城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公主。
兰台的主人从不曾对她提起,她也从不曾主动问过,因而就与十六年二月才来蓟城一样,几乎算是什么也不知道。
如今这在这生死紧要的关头,她才恍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提起,是他不够相信。
不去问,是她不够在意。
一个不信她的人与一个不在意他的人,各奔东西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心中郁郁不能解,怃然一叹,听谢玉断然命道,“劫车!”
是了,劫车。
劫下公主的马车,借了公主的车驾,到底比在青天白日里逃亡多了几分胜算。
这便上了大道,身子荡然一轻,她就随谢玉一同踏上了公主车驾。
这是哪位公主呐,那赶车的马夫好似眼瞎心盲,好似见怪不怪,自顾自地继续打马往前驰去了。
当真是奇怪。
车里呢,谢玉的刀虽已架上了那公主的脖颈,但那公主却也是连声惊叫都没有。
没有惊叫,没有避开谢玉的刀,也没有朝着后头的虎贲大喊一句“刺客”,纤细的臂上就搭着一件绵软的斗篷,此时倾身把斗篷覆了过来,温柔疼惜地唤了一声,“小七啊!”
小七鼻尖一酸,哦,是章德公主啊。
适才还冷得发抖的身子,因了这件斗篷,登时就暖和了起来。她从斗篷里伸出手去,轻颤着去摸索章德公主的柔荑。
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小七的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她轻轻问道,“公主,你怎么来了呀?”
章德公主握住了她的手,朝着她歉然地笑,“我是个无用的人,这时候才来,来得晚了,小七,你心里千万不要怪我啊。”
小七眼里泛起一片水雾,眼见着谢玉的刀还横在公主颈间,忍不住低低叹道,“谢玉,公主是我的朋友啊!”
真高兴啊,她的朋友们都来了,谁也没有抛下过她。
这辈子苦海无涯,到底是值了,死也甘心瞑目,不算白白来了这世上一遭。
谢玉缓缓放下刀,道,“公主,得罪了。”
章德公主平和地笑,“大泽君,你受伤了,把小七交给我吧。”
是了,章德公主认得谢玉。
即便原先在魏宫没有见过,如今这满城的海捕文书赫赫在目,必也是认得的。
谢玉不肯,“交给公主,再送去兰台吗?”
章德公主摇头笑叹,“蓟城已经不是小七该留的地方了。”
是了,就连章德公主都知道,蓟城已经再留不得了。
燕国容不下一个刺杀过大公子的人,宫里的人要杀她,兰台的人也要杀她,虎贲要杀她,谋士也要杀她,她在蓟城只有死路一条。
马车辘轳往前奔着疾驰,把追兵轻易地就甩在了后头。
因了箭伤,谢玉脸色苍白,却仍旧问她,“公主何意?”
章德公主温静笑起,“我知道你要带小七走。”
“你可会许我们走?”
“我是最懂小七的人,只要小七过得好,你就带她走。”
就在昨日平旦的桃林,章德公主还坚持要她留下等公子许瞻醒来。不曾想这一日过去,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日上花梢,惊得鸟雀乍起,谢玉道,“公主手中,拿的是尚方斩马剑。”
尚方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而斩马者,则剑利可以斩马也。
章德公主垂眸轻叹,“是,我去求了父亲。我不敢说兰台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说要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父亲到底要救什么人,只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从来不曾求过父亲,父亲便也没有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只说,阿蘩,尚方斩马剑,你知道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是,我知道。”
“公主的剑,要杀谁?”
“也许是杀掖庭的人,也许是杀背后的人,谁心思不正,便去杀谁。”
“公主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知道。”
“知道也杀?”
“除了我母亲,没有谁是不能杀的。”
(尚方事实上官职名,为少府的属官之一。少府创制于秦,是御用之物,除君王外不能擅用,否则就是“上僭不道”。西汉名臣韩延寿治罪时,其中一项重要罪名便是“铸作刀剑钩镡,放效尚方事”)
(颜师古注曰:“斩马剑,剑利可以斩马也。”秦汉一向有以牛马试剑锋之利的传统,如《尸子》中的“水试断鹄雁,陆试断牛马,所以观良剑也”或是东方朔《答骠骑难》中的“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所言皆为此类。而剑自先秦始,就已经成为等级的标志,《史记》中有“春秋官吏各得带剑”的记载,秦朝统一后推行“销锋镝”政策尽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佩剑再次成为官吏特权。剑在春秋战国时期亦沾染上了浓浓的侠义色彩,如冯谖弹铗、毛遂按剑逼楚,屈原“带长铗之陆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