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人的一双杏眸里熠熠生光,满脸的桃色也不似作假,必是承过兰台公子的雨露恩泽了。
不然,就不会有这般娇娆妩媚的模样。
也许是吧。
小七想,沈淑人的话也许是对的。
她知道公子夜里的功夫,那个人啊,白日里隐忍自持,看似清心少欲,天一黑却是个十足十恣情纵欲的人,如狼似虎,如饥似渴,一要就是一整夜的。
他还有许多名言,像什么,“我要,你就得给。”
又似什么,“我给,你就得受着。”
因而正如沈淑人适才所说,他知道了女儿家的好,怎还会有什么洁癖。
小七是信的。
哪里有人就是永远的洁癖,何况这个“小七”身心都远比她更干净一些。
即便不提女儿家好与不好,世人皆知,公子需要子嗣,需要许许多多的子嗣,来为他入奉宗祧,开基立业。(入奉宗祧,即继承祖业,即王位)
《周礼》中就有“以阴礼教六宫”的说法,《礼记·昏义》也记载了“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因而有多少夫人美姬都是不稀奇的。
远的不提,就连远在大梁的魏公子,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人和小公子吗?
素娥悉心为沈淑人插着山桃簪子,不住地在铜镜中左右打量,不免笑道,“夫人是被咱们关娘娘娇养着长大的,是金枝玉叶,簪惯了金钗步摇的,何时用过这样的枯木枝子,真是委屈夫人了。”
你瞧瞧,什么枯木枝子。
心里分明半分都看不上她,却还是委曲求全,把自己扮成了“小七”的模样,让她说些什么好。
沈淑人玉指轻拢鬓旁,对铜镜里的自己颇为满意,嫣然笑道,“委屈便也委屈了,总之公子喜欢,受这么点儿委屈算什么。你瞧瞧,这淑德楼堆金叠玉的,不都是我的吗?”
素娥原本便是关王后身边侍奉的,自然是妙语解颐,此时盈盈点着头,“是是是,西林苑尽毁,唯余下夫人的花椒树。花椒花椒,多子多福,是多好的兆头啊!公子爱重夫人,待夫人月信一走,公子身子也再好一些,孩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王后娘娘也就不必因此忧心了。”
沈淑人目如悬珠,闻言自然也是满面的红光,“将来进了宫,宫里头儿再不许有旁的女子!嬷嬷们都说我极能生养,我要为公子生下许多,到时候这燕宫啊,热热闹闹的,全都是我的孩子!”
素娥闻言手上一歪,登时便被沈淑人一巴掌拍了上去,拧着眉头斥道,“勾住我头发了!在想什么!”
素娥赶紧躬身赔不是,“想着阿奴还在,不知将来是不是跟着一起进宫,若也沾了夫人的光一同进了宫,总是要碍了夫人的眼的,一时失了神,夫人千万不要生奴的气。”
沈淑人脸色难看,见小七还在一旁,愈发生起了气,一个眼风扫来,撵道,“还听!还听!本夫人说话你也配听!快滚出去!”
一旁的老嬷嬷便朝她使眼色,低声催道,“你还不走,平白再惹夫人生一场气,你可要吃罪的!”
小七不与她们恼,转身也就走了。
她如今心如止水,一丝的波澜也无。
白日就待在那间小耳房里,从来不怎么出门。
一天下来好似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但若再仔细思量,想的到底是什么事,哪些事,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曾想过。
怔着,怅着,恍恍惚惚的,唯一记得清楚的,大抵是谢玉了。
在想。
想他有没有顺利出城,是不是被人追杀,如今可坐上了南下的船?还是依旧过关斩将,快马加鞭?
素日来的大多是在城门劝告她的岑寺人,一日三餐带着个小寺人送菜送饭,也算是尽心尽力。
并不怎么提前院的政事,也不怎么提公子许瞻。饭菜的样式虽简单,但大多是魏人的膳食。
入了夜素娥也来。
素娥来可不是与她闲话,一来便是召她去守夜的。
似素娥这样的媵妾,又是魏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媵妾,原是不必她亲自来。
但她就喜欢来,也尤喜欢这一路上对她冷嘲热讽,指指点点。
有时候见了她的膳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一笑便要笑上许久,说什么,“你真是沾足了夫人的光,这都是庖厨往淑德楼送完膳食后剩下的,还当是拿去喂了狗,没想到竟在你这里,真是笑死我了!”
要不就蹙着眉头,盯着她脸上的伤嫌恶地躲开,“你这脸呀,简直就是个丑八怪,我见过那么多人,还从没见谁像你这么丑的!呸呸呸!晦气!”
有时候什么也不必多说,只挑着眉头阴阳怪气地叫她一声“阿奴”,就能令素娥美美地舒上一口气了。
她与素娥原本是没有什么是非恩怨的,唯有一次是十六年底,素娥往蓟城大营送她的衣裳钗饰。
她还记得素娥自言“奴是公子媵妾”的时候是多么的尽态极妍,也记得素娥是如何水蛇似的凑至那人腿间献媚取宠的。
记得那人一巴掌下来就把素娥的一半脸打得出了血,把她骇得四肢瘫软,整个人堆在地上似个失足的狍子四下刨蹬,也记得她是怎样被侍卫一人拽起一条胳臂,似拖死物一般地拖出去的。
素娥的丑态被她尽收眼底,因而必得趁这个机会把当时当地见证过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反复地揉搓碾压,方能消了心头的气。
兰台之内的争斗是真正的不见硝烟兵刃,却明枪暗箭,匿影藏形,小七是一早就知道的。
不愿忍了,便要驳上一句,“一个媵妾,却做着婢子的差事,你的夫人可为你在公子身边留了一方一寸的位置?”
素娥闻言生恼,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一句也辩驳不得,只是梗着脖子硬着嘴巴,凶神恶煞地扬起了巴掌来,喝道,“贱婢!不如先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虽扬起了巴掌,但到底不敢落下来。
说到底,都是人下人,谁又比谁更尊贵呢?
但想起素娥来,便也就想起了那日的云兴霞蔚,想起被那人裹着锦衾稳稳地抱出营帐。
想起那一双凤目低垂,目光所及唯她一人。
那时她想,公子也许不如谢玉懂她,但他宵旰忧劳,却仍愿为她停下脚步。
那时她想,她会永远记住庄王十六年十二月蓟城大营的晚霞,也永远会记住公子许瞻的眸子里,在那时那刻映着的只有锦衾里的姚小七。
如今不到一年,却已经把那时那刻的遐想全都忘了个干净,也把那人曾待她的好全都磋磨个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