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范雨衷
痛！
好痛！
该死，怎么……怎么能这么痛……
怎么能这么痛啊！
“呼……呼……”
宛若濒死般的喘息夹杂着令人胆寒的骨裂声搅乱了临昌市上空的黑夜，血液的腥气萦绕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中，没有飘出多远便被狂乱的寒风和树木荒草独有的清香气味稀释。
在枯叶沙沙的声响中，一个少年正躬身跪于这片不知位于何处的深林之中，高高隆起的腰背似乎马上就要顶破套在他身上的深绿色卫衣，好像只需要一点外力，他的脊柱就会立刻崩断。
可少年却是对此浑然不觉，只是一边低声呜咽着，一边紧闭双眼，拼尽全力缩起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上没有汗水，眼中没有泪，明明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痛苦，可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到……
他要被烧死了。
从外皮到内脏，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高温正在不断折磨着他，生存的本能想要让他去寻找什么冰冷的事物，可他的身体疲软，四肢无力，就连爬都是奢望。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种缓解痛苦的方法。
他用牙生生撕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见根本无法转移那份痛苦后，便又毫不犹豫地咬住了自己的左手。
与曾经相比变得格外锋利有力的牙齿轻而易举地便咬穿了脆弱的皮肉，争先恐后涌出的血卷着滚烫的温度流出，滴落在地上，发出水滴溅落在烧红铁炉上才能拥有的嘶嘶声响，爬进他的喉管，似乎要把他的食道和胃一并烧穿。
这般非人的折磨几乎也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他早已分辨不清自己此刻正位于何处，内心在疯狂叫嚣着什么，可他的本能却是又在苦苦压制。
不行……
他想，他不能……
“可怜的孩子，是谁剥夺了你行使本能的权利？”
正在他极力挣扎之时，一道充满了惋惜的唏嘘声落在了他的耳畔，可即便头脑已经一片混沌，少年依旧从中体味出了刻在对方灵魂深处的高高在上：“你当然可以，让它烧起来吧，你比其他人更有资格行使这份权利。”
“毕竟你要明白，没有人能够真正地与你感同身受，所谓理解也只不过是局外人旁观苦难的修饰。”
“咕……”
滚！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灼热的愤怒立刻在少年的心中爆裂开来，可紧随而来的，更加强烈的痛苦却是只能让他发出一声不着调的悲鸣。
他的下颚猛一用力，便撕下了左手上的一块肉。
好痛，好痛……
他的灵魂都仿佛要烧起来了。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他的眼眶。
可那微小的液体只是刚刚接触到他的皮肤，滚烫的温度便将其蒸发殆尽。
“这是怎么了？”
可即便如此，那道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在少年的耳边响起，意识恍惚间，他听到了大型鸟类拍打翅膀的扑扑声响：“你的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了，我给予你力量，让你活下来，甚至还施以援手，帮你从那个医院外转移到了这里。”
“可你仍旧痛苦，甚至将莫名其妙的愤怒指向了我。”
“难道说，你还不知足？”
少年勉强抬起自己的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前方。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乌鸦。
一只体格庞大到足以与孩童相提并论的乌鸦。
对方高昂着自己被黑羽覆盖的头颅，如同傲慢的上位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他。
在那双与人类相比大相径庭的黑色眼眸深处，少年看到了显而易见的蔑视与嘲弄。
本已涣散的双眼立刻被鼓胀的血丝填满，不顾充斥于全身各处的疼痛和已经被自己撕扯的支离破碎的左手，他猛然扬起紧抓着枯草堆的右手，紧握成拳，用尽全力砸向那只乌鸦。
“我戳到了你的痛处？还是说我的态度让你感到了难堪？真是强大又脆弱的自尊心。”
可惜，在拳头落下的最后一刻，乌鸦轻飘飘地向后撤去了一步，对方的语气中满是无奈，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扭曲成了孩童的玩闹。
“闭嘴！”
含糊的嘶吼从少年的喉中挤出，可就在下一刻，一道火光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他紧握的右手指间崩散而出，星星点点的红弹跳着落入不远处的枯枝落叶，顷刻间便点燃了这遍地荒凉，照亮了这漫无边际的黑夜。
看着那升腾而起的烈焰，少年顿时慌了神，即使注意到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高温消退了些许，他还是匆忙调动起体内的力量，想要熄灭那片因他而起的火。
火不能再烧下去了。
他想，他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火不能再烧下去了。
不然，会有更多人被烧死……
眼前的火焰摇曳跳动，尚还未被烧成飞灰的枯叶荒草已经生出了破败的黑色，它们在少年的眼中卷曲扭动，少年看着，脑海中突然诞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在看一具焦黑干枯的尸体。
而尸体上，应该有一样东西，一小块被烧的扭曲变形的金属。
那块金属上留有两个大字。
【警察】。
好想死……
“呃！”
可念头刚落，一阵撕裂的痛楚突然从他的右手传递过来，与那持续不断地折磨他的高温相比，这份穿透了他整个右手的痛苦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痛苦的闷哼便从紧咬的唇齿间泻出。
“孩子，死是一个很奢侈的字眼。”
他听到那乌鸦口吐人言，对方将锋利的脚爪刺入了他的右手，却只是悠悠说道：“只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不懂生命的可贵，还记得吗？我一开始就提醒过你。”
“‘炎魔’的力量并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你要做好心理……”
“去你妈的！”
可还未等乌鸦说完，少年便厉声怒吼了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我的情绪只要稍有波动，这份力量就会失控！你也没有告诉我，一旦我死了，我体内积压的力量会立刻爆开，整个临昌市都要他妈陪葬！”
尾音在变了调的怒吼声中郑重落下，本已行将熄灭的火瞬间暴涨，狂烈的寒风催动火势，眨眼间便点燃了少年和乌鸦周身的每一寸土地。
跃动的火苗在他们的周身起舞，像是某种古怪的祭祀仪式，少年惨白的脸在赤红的映照下像是即将被架上火刑架的祭品，他看着那乌鸦，几乎要把自己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嚼碎，冲天的恨意催动着火焰齐齐倒灌向下，可仿佛是存在着什么无形的屏障，纵使他再如何想杀了面前的乌鸦，却也无法让火焰染指其分毫。
“哎，不要生气，这是我的问题好不好？”
乌鸦丰满顺滑的羽毛被火焰映得光彩明亮，对方明耀如黑宝石般的双眸盯着他，头颅微微下垂，像是安慰似地蹭了蹭他沾满了泥土和血液的右手：“毕竟我怎么能想到，这世上还真有想死的人呢？”
“你想想，若龙国大地真有阎罗，死后的你能下第几层炼狱？”
“那也是你干的！”
少年怒瞪着那只乌鸦，厉声道：“如果真有阎罗，你做的事情，祂都会看到。”
“但杀人是你选的，死也是你选的，怎么能只是我的问题？”
一听这话，乌鸦的脸上露出了人性化的委屈表情，可下一刻，对方轻轻扑扇了一下自己的翅膀，转而像是安抚不懂事的孩子般笑道：“好了，好了，别那么看我了。”
“我知道，顾客就是上帝，商人最讲究的就是诚信，既然你对我们之间的交易并不满意，那么，我可以为此再添上一些砝码。”
“你呢，继续为我做事，而我，会在之后为你提供医治副作用的‘药品’。”
“别总是那么想不开嘛，死亡在某些时刻可不能算作是救赎。”
“更何况，你的家人们现在可还在那栋医院里，你也看到他们的模样了，现在这个世道，只有你才能保护他们了。”
“要是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在他们眼里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他……
他配吗？
听到这句话，少年狰狞的面孔转瞬融化成了一片悲哀与迷茫，嘴巴微微张开，却是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火焰环伺，面前的黑鸟轻松拔出了那根深入他右手血肉里的爪子，朝着他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了一副像人一般似笑非笑的神情。
随后，对方张开了自己的一双翅膀，猛然一振。
庞大的羽翼瞬间压下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化作黑云笼罩了少年的面容。
可那乌鸦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从嘴中发出了几声寻常的啼鸣，便扑打着双翼，擦过再度燃起的火，飞入了一望无际的黑夜。
全程，少年都半张着嘴巴，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他再也听不见火焰灼烧的声响，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何时，火又一次熄灭了。
可这与他无关。
“咳咳，咳咳，咳！”
少年听到了一声接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于是他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呛人的烟气如同林间的雾，自黑灰堆积的土地升起，在空中流转，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类的身形。
一个黑发微微卷曲，脸戴眼镜，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跨入了这团“雾气”之中，对方似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在看着他，怔愣了数秒过后，终于是犹豫着迈开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此刻明明是深夜，此地明明是深山，这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明明很是可疑，可少年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跑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对着他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怎么样了？”
说罢，对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戴着一枚黑玉戒指的左手，似是想要帮他检查身体。
可指尖刚一触碰到他的右手臂，对方的双眼迅速睁大，又像是触电般立刻将那只左手收了回来，转而抬起什么都没有佩戴的右手，拽了拽他的衣服，看起来是想要将他单手扶起来。
可少年此刻根本无法理解中年男子的用意，他只是看着对方，张开嘴巴，一字一顿，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问道：“我……配当一个好孩子吗？”
“嗯？”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手忙脚乱的男人一时怔在了原地，他眼神游移了片刻，才操着僵硬的语调，沙哑着声音回应道：“配，心是好的，就没问题。”
“就算是……做了错事，只是无意做下，那就并不能否定你的全部。”
“真的吗？”少年的眼中一瞬迸发出了光亮，话语中是满满的期待。
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吓了一跳，那中年男人将自己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过了许久，才迟疑着回应道：“……自然。”
就像是得到了精神上的支柱，少年一直紧绷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布满血丝的眼睛大睁着，泪水却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太好了，我……我的心是好的……我是做了好事……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双眼紧紧地盯着男人，就像是忏悔室里祷告的信徒，或是失意迷路，正在向家人哭诉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脑袋，无声的泪转化成了压抑的呜咽。
他能感受到身边之人手足无措的心情，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得将自己的脑袋埋的更低，整个身体几乎屈成了一个跪拜的姿势。
“别怕，孩子。”
他听到那不知姓名的中年男人僵硬地开口安慰道：“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等我帮你处理好你的伤后，我会离你远远的。”
“我不会伤害你。”
“不，我……我不会怕你……”
直到中年男人说完，少年才堪堪止住了自己的泪，他哽咽着，泪眼模糊地抬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弘元”
也许是他刚才的那番话提供了莫大的安心感，对方长舒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一板一眼：“我落脚的帐篷就在不远处，这里起火了，于是我就来了。”
说完，对方用右手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他的两只手臂，在倒抽一口凉气后，男人才放低声音，像是许久没同人类沟通般生疏地问道：“那么孩子，你叫什么？”
“我……吗？”
这本是少年先提出来的问题，可当其重新落入他的耳中时，却是让他一时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积蓄在眼中的泪便流了下来，这让他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面前之人藏在镜片下的一双黑色眼瞳，亦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倒映其中的，属于自己的狼狈身影。
他看着“他”。
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
陌生。
于是他想了想，过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叫范雨衷。”
是的。
他叫范雨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