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渝乌城,红禾研究所。
张沧全神贯注地修改着秘书送进来的策划方案,正要提醒对方拿回去修改时,就看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丁山走了进来。
“哟,丁山你这可是大忙人啊,整天跟着农大的教授种蘑菇,平时很少见你来我这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听说我马上要结婚了,特地过来要请帖的?兄弟你放心,请帖少了谁都不会少你们的,我可还等着你们几个给我包份子钱呢!”
张沧笑着合上策划书调侃道。
——丁山是红禾研究所的负责人,也是研究所前身“利农种业”的研究人员之一,自从红禾科技成立之后,丁山又报考了农大刘明吉教授的博士在读,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孰料丁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上次申请要给火焰曼陀铃辣椒更名的申请书任总看了没有?”
张沧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道:
“老大看了啊,但是老大没同意,说是因为火焰曼陀铃的最初培育人已经去世,改名非常不尊重人家,再说了,这名字改不改也不影响咱们种子的培育权。”
“我就知道。”
丁山冷笑一声,径直在办公室待客沙发上坐了下来:
“已经好几次了,任总就是故意针对我。种子都是她从……那里带回来的,改个名字对她来说有那么难吗?什么培育人已经去世,她只是不想让我们分享她的荣誉而已——”
还没等张沧说话,丁山就扔下来一个闷雷:
“我已经想好了,下个月就办离职手续,白头鹰的雷奥生物科技公司愿意高薪聘请我,虽然他们公司的总部在国外,但最起码我能在那里得到应有的尊重!”
“!!”
张沧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公司给的条件还不够优厚?任总给了你百分之一股份,还把实验室交给你打理,你自己算算,咱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过得又是什么日子,离职?你是疯了吧?”
他说着说着,气得直接站了起来,连办公室门都忘记了关:
“丁山你脑子是不是撞到蘑菇上撞坏了??”
“我确实是已经想好了,你根本不理解我现在的难处,随着公司新项目开发,实验室进驻的官方科研人员也越来越多,你别看名义上我是研究所实验室负责人,但实际上呢?我就是个给人跑腿打下手的——里头谁都能给我脸色看,说白了他们就是瞧不起我。”
丁山脸上升起几分愤愤不平,接着继续道:
“上次公司开会你也看到了,王岚那边让我们实验室全力配合,任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的面子往哪放?”
张沧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后,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不是吧,丁山?这不就是正常的各部门互相联动吗?一个公司各个部门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协助吗?况且这只是正常的公司部门之间的合作,怎么又扯上你的面子问题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玻璃心的人呢?”
谁料丁山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认真对张沧道:
“老大,你好歹也是金融专业高材生,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任总其实就把我们当工具人看,是咱们四个当初创建的利农种业,到现在谁还记得?所有人都只知道有个红禾科技,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不管我们在实验室里怎么辛苦,到外头人家一提全都是任红禾的功劳——”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推了推眼镜:
“就好比上次慈善晚会,明明是你跟着她任红禾鞍前马后,替她处理公司事务,她除了偶尔露个脸,摆一摆她任大总裁的微风以外还会干什么?你知道她这次给‘天使回家’基金募捐了多少钱吗?”
不等张沧回答,丁山就忍不住自己揭晓了答案:
“一百三十四亿六千万哪!还是美金!这么大的项目她说立就立,根本就没考虑过我们的想法,想当初你、我、蒋文还有何娜四个人,兢兢业业替她卖命,我有一段时间都恨不得睡到实验室里了——可她呢?就只给咱们四个人百分之五的股份,老大,真的不是我说,任红禾再厉害再牛逼,能一个人撑起来这么大的集团吗,任红禾,她任红禾离了实验室什么都不是!”
丁山情绪激动起来,骤然放大的声音吸引了办公室里里外外全部的视线。
“丁山!”
张沧猛地站了起来,等靠近对方的时候敏锐地闻到了一丝酒味,仔细看,丁山脸上还泛着几丝不正常的酡红。
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你喝酒了?丁山你大爷的,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你自己乖乖去跟老大道歉——还有件事我要事先跟你说清楚,当时老大要拿出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给咱们,是我为了集团利益考量,说服老大只取百分之五分给我们四个的,你要是怨就怨我!”
听到这里,丁山瞪大了眼,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张沧骂道:
“张沧你踏马的就是个舔狗!为了个任红禾兄弟都不要了!你知道外头多少人请我去他们公司实验室我都没去,留在这里有什么用?那些荣耀还不是她任红禾的?噢,满世界的人都知道红禾科技,谁知道我丁山啊?我丁山就是个屁啊!”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哽咽起来,左脚站不稳,整个人差点摔在地上。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工位上去——小马,开车去把丁山他老婆找过来,赶紧把人带回去醒醒酒!”
张沧不知道丁山好端端地发什么疯,但还是记得招呼秘书过来把喝醉的丁山扶起来。
但偏偏丁山挣扎着不愿意走,更是直接当着办公室的人面前耍起了酒疯:
“我没醉!就算是任红禾今天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么说!我们当初替她当牛做马,辛辛苦苦支撑,她呢?我几次申请给新品种命名的材料都被打下来了,她,她知不知道,只要有一个新品种是我命名的,以后,以后所有人都得高看我一眼——”
他像是喝了很多,左脚右脚不听使唤,直接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忽然周围安静了下来,丁山有些不明所以,抬着眼睛从下往上看,却看到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的鞋尖。
——红发女人一袭黑色长裙,只是垂着眼,轻轻一个垂眸,仿佛就睥睨四野,让人不敢多言。
……
……
十分钟后,徐米露坐在办公椅上,面前摆着一打有关实验室的资料,而张沧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倒茶。
“查清楚了吗?”
徐米露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
“额,查清楚了,中科院的黄中磊跟赵友奇教授研究的银桂树克隆技术取得了重大突破,丁山想在他们发表的论文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呢……被拒绝了,再加上他之前申请给火焰曼陀铃辣椒改名——”
张沧看了看徐米露的脸色,忍不住小声道:
“老大,其实现在写论文加一个通讯作者也挺正常的,况且又是这种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引起重大关注的论文,丁山他就是被名誉冲昏头了,我保证他下一次绝对不会这样了,真的!”
徐米露明白过来了。
论文的科学水平越高,科研工作量就越大,而很多科学家终其一生或许都碰不到像银桂树克隆这样的重大课题,丁山这是想借着中科院还有银桂树这股“东风”扬他自己的名。
“我记得他报考了刘明吉教授的研究生,专攻土壤与农业化学方向,银桂树克隆培育技术隶属于生物技术专业,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他今天的行为是找中科院的教授学术造假失败,然后恼羞成怒想以公司元老的身份让我出面去施压,好让他的名字出现在论文里面?”
这还是徐米露第一次用“任红禾”的身份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就连她身后的许佳楠都忍不住投来了惊讶的眼神:
看样子她是真的很生气了。
“……应该就是这样,不过老大,丁山这个人呢我了解,他就是功利心重了一点,真的没太大的坏毛病,他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沧忍不住看一眼跟只呆头鹅一样窝在沙发里的丁山:
“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跟老大道歉?”
丁山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米露,半晌嚷嚷道:
“我说错了吗?如果没有我们,能有现在的红禾科技?任总,我这个人说话就是比较直,您别介意,我好歹也是公司的元老了吧?银桂树是不是公司的资产,官方借用的是我们的实验室对不对?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加个通讯作者的名字?
再就说游戏头盔的事,任总,我跟张哥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吧,就连徐米露都能有游戏头盔,跟着你跑东跑西,我们几个呢?哦,就那么一点点股份打发了?”
一边的张沧看着他,只觉得心情复杂。
古人常说,“德不配位,必有殃祸”,今天一看,古人说的真特么有道理。
他比谁都明白,当初的利农种业充其量就是个草台班子,他一心想着出人头地,才给丁山几个人画了大饼,后来遇见“任红禾”,毫不夸张的说,那真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
张沧自己好歹还算个金融系高材生,这两年借着红禾科技的“半官方性质”,他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也算是一点一点在进步,但他依然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天从这位置上被人踢下来。
世界上精英那么多,比他能干的人,比他学历高手段厉害的人大有人在,不夸张的说王岚都比他处事老辣不知道几百倍。
他能坐现在这个位置,是因为他聪明吗?
那纯属他运气好,那天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碰见了老大。
再说丁山,蒋文还有何娜三个人。
蒋文跟何娜都是不爱说话,脚踏实地的性子,身上天然就带着点科研人员的呆萌属性,对权力其实没那么大的欲望,两个人得了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后,当即就决定要在这里干到老。
但丁山不一样。
实验室里,论学历资历,丁山在中科院大拿面前就是个刚入门的萌新,那点学历根本不够看的。
但偏偏老大念旧情,让他暂时负责研究所实验室,这就给了丁山一种错觉:
既然那些大拿都要听他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再往上一点?
——狐狸借着老虎的威严在森林里肆意妄为,以为所有人惧怕的是他,但其实,动物们只是惧怕老虎。
就像这次论文事件,中科院的老教授啊,那都是冠了院士头衔的,身边随时跟着警务员,丁山怎么敢打着红禾集团的旗号去逼着人家发论文的?
那些教授没有翻脸,只是看在“红禾科技”这块招牌的面子上,没有任红禾,红禾科技的这块招牌就一文不值。
他闭了闭眼睛,再看丁山的眼神就有些冷漠。
就算是兄弟,但对方糊涂到自绝前程,他也没法子挽回了。
……
……
“我确实考虑不周。”
徐米露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
“当一个人的欲望跟自己的能力不匹配的时候,就是一场灾难,很显然你不适合研究所实验室负责人的位置,既然你要离职,那尽快递交辞职信,张沧,实验室之前负责麦穗鸡蛋项目的是于然教授吧?明天替我约一下。”
都说蔑视的最高境界是无视,而丁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酒也有些醒了,脸上慢慢爬过几丝惊诧跟慌乱:
“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中科院的人发表论文,那不是让他们借咱们的实验室借鸡生蛋吗?老大,我刚刚其实说错了……”
徐米露没有给他机会,只是站起身往外走去:
“不,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阻止你寻找梦想,更不该绝了你的青云路,你完全可以带着你的理想和报复,以及你卓越的能力寻找到新的工作。”
她走到门口时停顿一下:
“祝你好运。”
那一眼实在是冰冷,毫无感情,像是什么大型捕食动物在欣赏猎物死前最后的挣扎。
丁山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头上像是被浇了一整盆冷水。
张沧眼神里充满指摘,办公室外围观的员工也在窃窃私语,他们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天真”。
从始至终,是“任红禾”选择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选择了追随任红禾。
这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个丁山,王山李山,但却只能有一个任红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