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药局的对面,有一间简陋的茶铺。
来药局的人,多半都是贫困人家。
茶楼针对这些看病的人,主要售卖一个大钱一碗的粗劣茶水。
当然,也不乏一些家有资产,贪图免费药材,爱占便宜的人。
惠民药局对所有人一视同仁,遇到贪便宜的人,也不会赶走。
燕云歌离开了钱家笔墨铺子,逛着逛着就到了惠民药局。
问掌柜要了一碗粗茶,味道不好,也能下口解渴。
她瞧着对面药局,人没断过。
不过,大部分都是来拿防中暑的药物。
伤风感冒比较少。
其实……
惠民药局治不了大病,也就是普通的伤风感冒。
感冒严重一些,咳嗽严重一些,惠民药局就已经束手无策。
他们手中的方子,那都是常规方子。
面对病情严重的病人,惠民药局的大夫也开不了方,就怕治死人。
这种情况,都是让病人自行前往城中着名的药房,找那有名的大夫治疗。
门开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为脱,说话做事却很老道。
“按照顺序过来排号,一次十个号,不要拥挤。先来先得,插队一律赶出去。
还有,没病的人,就别在这里凑热闹。大夫们一天天的看病,你们就体谅体谅他们的辛苦。也是让真正生病的人能早点看到大夫。
将来,万一你们生病,你们也不希望自己前面排着一群没生病,纯粹为了混点药材的人吧。”
话音落下,队伍中却没有一个人离去。
一个混药材的人都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能跑到惠民药局混药材,本身就已经练就一张铜墙铁壁一般的脸皮。
别说没指着他鼻子骂,就算指着他鼻子骂,人家也可以当做没听见。
小姑娘看到这一幕,有些失望,重重叹息一声。
小小年纪,仿佛已经历经世事沧桑。
她给病人放号牌,放了十个结束。
“一个个来,都别着急,也别闹事。这里是朝廷开办的惠民药局,谁要是闹事,我让绣衣卫抓你们关大牢。”
“小姑娘,你和绣衣卫很熟啊?”
“熟不熟,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哼!”
看着小小年纪的小姑娘,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坐在茶铺的燕云歌脸上也带着笑容。
她招手叫来伙计,询问:“对面药局那个小姑娘,是哪位大夫家的千金?”
“夫人误会了!那可不是什么千金,是个弃婴孤儿,被药局的大夫带回来,从小就在药局长大。药局就是她们的家。”
“她们?莫非不止一个?”
“夫人真会说笑,弃婴哪地哪年都少不了。后年大家都知道惠民药局收留弃婴,好多做父母的,大半夜干脆直接将孩子丢在药局门口,盼着药局帮他们养孩子。”
燕云歌微蹙眉头,“药局眼下有多少弃婴?”
“少说四五十个吧。不过大部分都住在育婴堂。刚才那小姑娘,聪明,已经跟着药局的大夫学着辨药抓药,又懂事,故而让她在药局做事。听说还给她开了半份工钱。小姑娘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燕云歌心头沉重,又问道:“弃婴里面可有男孩?”
伙计张嘴就说道:“有男孩,都是天生残疾。大部分都是女婴,健健康康,啥毛病都没有,就被丢在路边,丢在门口。”
“据我所知,这家惠民药局也就开了十来年。”
“是啊,所以只收了几十个弃婴。城里的惠民药局开了二十年,已经收了上百个弃婴。”
掌柜见伙计唠叨个没完,怀疑伙计是在偷懒,于是,重重一声咳嗽。
伙计听到咳嗽声,哪有不明白的。
当即就告了一声罪,“夫人喝茶,小的还要去厨房瞧一眼。”
燕云歌挥挥手,示意伙计去忙。
萧逸握住她的手。
“弃婴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有,你不必自责。你该换个角度想,过去,大部分弃婴都死了,如今弃婴好歹有了个去处,能读书识字,学到本事。长大后,都有一技之长。这都是你的功劳。”
燕云歌摇头,“我哪有什么功劳,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你猜,那些弃婴,是因为家里穷养不起,还是单纯只因为是个姑娘就给抛弃?”
“估摸着两种情况都有。有的不是养不起,而是嫌弃又生了个姑娘,觉着晦气,心一狠就给抛弃了。”
单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实在是养不起孩子,从而抛弃孩子,肯定也有,但应该不会太多。
燕云歌喝下粗茶,也不介意味道。
她心情很沉重,世道看似很好,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地模样。
但在繁花似锦的表面之下,依旧藏污纳垢,依旧存在着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重男轻女,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难有改变。
她也明白,这个年代,一个家庭需要劳动力。女子力气天生弱于男子,干不了重体力活。
故而,一个男孩显得格外重要,男孩长到十四五岁,就能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而,女孩长到十四五岁,就要考虑找婆家的问题。
现实问题,迫使大部分人选择重男轻女,非要生个儿子出来。
能说他们不对吗?
目前,也仅仅只有京城,平阳郡这些地方,女子二十成亲能被大众接受。
女子学一门手艺,为家里挣钱,为自己挣嫁妆,渐渐地,在一些家庭中,女子的重要性也凸显出来。
甚至,姑娘们勤快能干,挣的钱比男子还要多。
但……
这样的姑娘是少数,这样的家庭更是少数。
大众环境,依旧轻视女子。
燕云歌捏着茶杯,“需要给年轻的姑娘,婚后的妇人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
只有,当女子走出家门,工作挣钱,和男子同工同酬,甚至薪酬高于男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重男轻女的问题。
才能真正有效减少弃婴。
人就是如此功利!
做父母,一样功利。
解决办法,只能从功利方面着落。
很无奈,却也是一条路子。
萧逸问她:“增加纺织厂数量?还是……”
燕云歌哼了一声,“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不仅仅是纺织刺绣,伤员病人护理,谁敢说男人比女人做得更好?”
“仅仅只有这些工作,这不够啊!”
“是时候让女子展示出账目天赋。”
“让女子做账,这可是开先河。必然会遭到反对。”
“放心吧,我有分寸。”
社会风气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而是要经过长期的,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方能成功。
等到病人散去,她去了惠民药局。
小姑娘接待了他们。
“二位老爷夫人,你们是要看病吗?”
“嗯,前几天吹了风有点头痛脑热。找了大夫开药,吃了几天一直不见好。所以,想来你们这里看看。”
小姑娘长大了嘴巴,显然有点意外。
通常情况下,病人在他们这里没治好,才去城里找大夫。
今儿很稀罕地反过来,在城里没治好,竟然跑惠民药局来治病。
小姑娘不愧是见识多,半点没慌,“两位请坐,我去请大夫。”
“你多大年纪啊,这么小就招呼病人,你家长辈不担心出状况吗?”
小姑娘笑眯眯,“别看我小,我自小就在药局长大。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你们等会,我去请大夫。”
小姑娘去了后堂。
燕云歌悄声同萧逸说道:“是个懂事的孩子。”
“伶牙俐齿,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在药局做事。”
燕云歌白了他一眼,“一会你让大夫看看。”
“我?”
萧逸很震惊。
干嘛是他?
又不是他要来惠民药局。
燕云歌眼一瞪,这萧逸立马认怂。
“好吧,好吧!我就勉为其难让惠民药局的大夫替我瞧瞧。最近忙着养身,肯定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话说得太早。
小姑娘将大夫请出来,一诊脉,得出结论,体虚!
萧逸咬碎一嘴牙齿。
他怎么就体虚了?
他这模样像是体虚的人吗?
“你给我夫人瞧瞧,她是不是也体虚。”
当着外人的面,燕云歌不好驳萧逸的面子。
于是乎……
她含笑伸出手臂,“大夫给我瞧瞧,可有毛病。”
大夫伸手诊脉,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夫人身体康健,注意别受凉,保持下去即可。”
萧逸问道:“不体虚?”
大夫乐道:“你这人,似乎巴不得夫人身体虚弱,这样不好。你家夫人身体保养极好,没问题的。反倒是你,早年没少糟蹋身体吧,如今年龄一大,什么毛病都出来了。注意保养啊!”
这大夫,有两把刷子啊,看出萧逸年轻那会不爱惜身体,才坐下如今诸多毛病。
燕云歌很满意,“多谢大夫。不知诊金多少?”
“无需诊金!我们这里是惠民药局,都是免费。二位若是没别的事情,请回吧。我们还要忙着煎药,晒药……事情繁多,就不招呼二位。”
“大夫仁心仁术,令人钦佩。这位小姑娘,也是极好的。不知叫什么名字?”
“她啊,惠生,是个好姑娘。两位慢走不送。”
显然,大夫不乐意浪费时间招呼两人。
耽误事情。
燕云歌识趣,拉着一脸郁闷的萧逸走了。
“他说我体虚,我养了这么多年体虚吗?”
燕云歌忍着笑意,“你本来就体虚。养身只是让你身体保持现状,没本事让你恢复青春。”
萧逸还是很气愤,“真是岂有此理。那个大夫怎么回事,说话一点都不含蓄。”
“惠民药局的大夫,不要一文钱的诊金,你还要求他们含蓄,考虑病人的感受。你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点。做大夫就应该实诚!”
……
药局内,也正在讨论他们夫妻二人。
小姑娘惠生,说道:“刚才那两位老爷夫人,不像是来看病,也不像是找茬,似乎就是单纯好奇看一眼。”
许大夫哈哈一笑,“天下人,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别管他们什么目的,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先生说的是,我会谨记在心。不过,刚才那两人,是我第一次遇到主动提出给先生诊金的人,着实少见。”
许大夫捋着胡须,“不用管他们。你先将这些药材分拣出来,考考你这段时间学得怎么样?”
“先生放心,这些药材我都会分拣。”
数日后……
官府给惠民药局拉来药材。
许大夫验货签收。
“咦,数量不对啊。”
“不可能?这一路上可没人贪墨你们药局的药材。”
“我不是说药材少了,而是多了。”
“多了?不可能吧。”
押送药材的管事翻出账单,“没多。就是这些数量,你瞧这是官府的单据。没问题你就签个字。”
许大夫愣了愣,“我们没申请这么多药材。而且上次去官府,他们还说药材紧张。这回怎么突然就多了近一半的药材。”
“多了还不好吗?你就当官府良心发现,不行吗?只要药材没问题,你赶紧签收。否则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许大夫揣起疑惑,签收药材。
难道当真是官府良心发现?
不能吧!
天下还有如此主动的官员?
总觉着有问题。
但,药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更令人众人惊奇的还在后面。
这间惠民药局多年前就申请款项,修缮房子,再扩建几间房屋。
但,几年下来,官府那边这样那样得借口,一直拖着不给拨款。
惠民药局的房子,也就越发显得破旧。
今年,许大夫都照例打了申请款项的报告上去,没指望官府会拨款下来。
万万没想到,款子不仅拨下来,而且比申请的金额还多出了两倍,足够他们将药局彻底整修一番,再多加盖几间房屋。
“天啦,今年是走了狗屎运吗?先是药材,现在又是拨款。”
小姑娘惠生,时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出口就是俗语。
许大夫敲了敲她的头,姑娘家,说话不要如此粗鲁。
其他大夫也都很疑惑,“莫非我们是遇上了贵人?”
“哪有什么贵人?”
“没有贵人,怎会接连有好事降临。”
“许大夫,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许大夫瞒着大家,走通了官府的关系?”
许大夫嗯了一声,“或许我们真的是遇到了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