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饥饿、绝望、士气低落、毫无斗志。
将士们饿着肚子,明尘远这个做主帅的又如何能吃粮,他一连两天将稀粥分给身边的侍卫,因为他根本喝不下去。他想不明白,整整五万人为何会突然被困在这里,他到底哪里部署错了。
他知道将士们都在压抑着暴躁与不满,他也头一次怀疑自己继续打下去的动机,头一次感到身为主帅的愧疚。他根本不指望聂星逸会来救他,也不指望微浓和长公主,这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左右局势。
也许人在真正面对无法解脱的困境时,会产生各种各样激进的想法,明尘远也已经开始计划,要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换这五万燕军的一条出路。他在心中暗下决心,若是到了后日情况还没有变化,他就让部属割下自己的头颅,去向宁军换取粮食。
至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饿死。
然而,正当明尘远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写封遗言时,宁军主动送来了粮食,并带来消息:宁燕准备进行和谈,宁王派遣离侯云辰、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为和谈使者,燕国派出镇国侯明尘远、辅国大将军杜仲、定义侯暮皓出面。为表公平,和谈之地定于姜国境内苍山之上。
时称:苍山和谈。
其实燕国定出这几个和谈人选颇具深意:明尘远代表的是军方意见,辅国大将军杜仲代表的是忠于聂星痕的朝中势力,而定义侯暮皓则代表燕王聂星逸的利益。三人各有思量,各自携带谋臣若干,浩浩荡荡赶往苍山。而微浓因身份缘故,不方便出现在和谈使臣的名单之中,但也随行去了。
相比燕国,宁国派出的使臣则很微妙。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沈觉和云辰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燕宁和谈,宁国却找了两个楚人出面,倒也有些意思。
当明尘远踏出幽州府城之时,他没有想到前来迎接他的人会是云辰,还有定义侯暮皓。还没等明尘远开口说话,云辰已经对定义侯伸手相请,客气笑言:“两位长久不见,定有话要说,我在一旁静候。”言罢他便命车夫将自己的车辇牵到远处,自己则坐进车里等候。
定义侯暮皓自从去年被聂星逸悄悄派去与宁王交易,却不曾想在宁王宫困了半年之久,直至这次燕军大败,明尘远被困幽州府,宁王知道大势已定,才将他放了出来。
他本想先回国见见聂星逸,商量下燕宁的局势,岂料刚走到半路,和谈的消息传来,宁王特意让云辰在半路截住他,告知聂星逸的意思,又建议他顺便去幽州府接出明尘远一同上路。
定义侯见到明尘远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些日子委屈镇国侯了,王上派你我二人同去苍山参与和谈,老夫想先与侯爷商量商量,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和谈?谁答应的和谈?”明尘远一看到定义侯,想当然地以为这是聂星逸一意孤行,瞬间恼怒非常,欲行质问。
定义侯叹了口气:“据说是几方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
明尘远眉目一眯,也不顾及面子了,冷着脸讽刺定义侯:“几方权衡?恐怕是你们父子的权衡吧!聂星逸想做卖国贼?”
定义侯神色肃然:“镇国侯说话可要注意,你的命就是‘卖国贼’救的,没有我们这些‘卖国贼’,你早就饿死在幽州府了!”
“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投降!”明尘远怒火中烧:“什么和谈,我他妈不去!”
定义侯脸色一沉,转而再道:“烟岚郡主也同意和谈,她人已经启程去了苍山。”他也不想再强撑什么:“老夫福薄,没有福气和镇国侯同行,还是各走各的吧。”
言罢,定义侯径直走到云辰的车辇旁,拱手辞行:“云大人恕罪,老夫先走一步。”
云辰什么也没问,下车朝他回礼:“侯爷慢走,咱们苍山再见。”
其实云辰虽然离得远,可方才明尘远和定义侯的争吵他都听见了始末。眼见着定义侯的车辇渐渐远去,他才走到明尘远身边,淡淡地道:“王上已经为镇国侯备下马车,您即刻便能启程赶往苍山,一路食宿都已安排妥当。”
“我不会去的。”明尘远根本不领情,他看向云辰,目中杀意瞬间升起:“和谈之事,可是你从中挑唆?”
“镇国侯措辞不当,”云辰神色如常,“统一乃百姓所望,我是‘说和’,不是‘挑唆’。”
明尘远冷笑一声,抬起手上佩剑直指云辰的脖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殿下的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云辰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一眼城门,那被宁军团团围住的门内,隐隐还能听到因为有了粮食而满足的欢呼声。云辰毫无惧色地道:“你麾下五万将士才刚刚吃了一顿饱饭,你若不顾及他们的生死,可以当场杀了我泄愤。”
这一句话,云辰等同于承认围困燕军的计策是自己出的,他像是故意要激怒明尘远,根本不掩饰什么。
可想而知,明尘远听到之后是什么心情,他被困幽州府期间,苦思冥想很久,也不知道宁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如何将整个城池团团围住的。身为将领,他输得莫名其妙又岂能甘心?若不问出根本原因,他死也不能瞑目!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张山川河流防布图的誊抄版,扔给云辰质问:“你是不是在上头动了手脚?这是你的陷阱?”
云辰根本没打开看,就知道怀中的绸布是什么,笑回:“这是我王姐临死前刻意留给你们的。”
又是姜王后!明尘远咬牙切齿地道:“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这上头的路线我们勘察过,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就在于,王姐抹掉了最关键的几条路线。”云辰毫不讳言:“幽州府外有一条可以设伏的古道,你们这图上根本没有。”
又是云辰设下的圈套!明尘远气愤难当,忍不住狠狠啐了他一口:“你真是无耻!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云辰闪身躲过明尘远的唾沫,却故意掸了掸衣襟和袖口,再次笑回:“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相较于十年前你们屠杀楚国百姓十万,我只是向燕军收取利息罢了。”
“当年之事你不要装作无辜,是楚人拒不投诚,又在我们的水源里下毒,先王才会一怒之下命令屠城!这是给我们毒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全军一个交代!换做是你,难道你不屠城?谁知道楚人还有什么诡计!”
明尘远气得握住佩剑,怒斥云辰:“战场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暗中给殿下下毒,又用计刺杀,还要饿死我们的将士!有其主必有其民,难怪楚人就爱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简直无耻!”
明尘远才不管背地里到底是谁自作主张,总之都将聂星痕的死算在云辰头上。他浑身杀意凛然,像是渴望嗜血的野兽,却偏偏还有一丝理智在克制着他,告诉他城内还有五万将士的性命捏在云辰手中!
而无论明尘远说什么,云辰都没有反驳,听他发泄完一通,才冷冷地道:“你与其在此骂街泄愤,不如仔细想想和谈的条件,可千万别在我手上吃亏。”
言罢,云辰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横在脖子上的剑锋,学着方才定义侯的口气道:“在下福薄,看来也没福气和镇国侯同去苍山。你若没什么话说,在下也先走一步了。”
“苍山我是不会去的!我绝不同意和谈!你的阴谋休想得逞!”明尘远愤恨不已:“我早晚会杀了你为殿下报仇雪恨!”
“杀我?”云辰唇畔微勾,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可用?”
此言说罢,云辰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辇,将他一个人撇在原地。
明尘远只觉得浑身发冷,恨意与颓然盈满心头,然而却令他更加无力。他都不敢去回想,这几日将士们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树皮吃完了吃草皮,草皮吃完了吃草根……
就在昨天,因为抢夺一只老鼠,几十个将士不顾尊严地打了起来!两个人被活生生踩死,其余的人全部受了伤,抢到老鼠的那人还是个队长,他担心老鼠再被别人抢走,竟然当众把老鼠生吞入腹!
今日一早,宁军把粮食送进了城,立刻又掀起新一轮的疯抢!若不是他竭力压制,昨日的悲剧又将重演!而当所有将士都吃上一顿饱饭后,那满足的欢呼简直令人无法形容!
现在的燕军,还哪里有打仗的精气神!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云辰这一招实在太阴毒了!消磨了燕军的意志力,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毁了他们的自尊心……
这五万将士,已经废了!云辰说得没错,他没有多少人马可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