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徒俩带着疑问奔向心中的希望之地----中央军独立营驻地陶庄。
路上,师傅问军车爆炸死了多少鬼子?徒弟说看押车的鬼子有三十多,起码死伤十几个。
师傅叮嘱,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鬼子杀多了记不住,现在起开始记帐:军车爆炸算十个,师傅五个,徒弟七个,下药的事有结果还是对半分。
“师傅,我怎么比你多两个?”
“你在我家杀了两个,忘啦?”
路面跳出七八个持枪的便衣,时光看领头的瘦高个留着和自己一样的对开分头,低声跟徒弟嘀咕:“师傅真是流年不利,被游击队抓回去肯定没好事。”
徒弟仔细瞅瞅对方,又看看周边,估计不是游击队,可能是笠帽顶土匪。
师傅吓一跳,吃惊道:“啊呀不得了,要被土匪抓了,肯定要跟师傅秋后算账。”
“师傅又没给土匪下毒,有什么好怕的?”徒弟疑惑地问。
师傅摇头叹息,说两年前被土匪莫名其妙打了一顿,跟他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瘦高个得意地过来说:“,巧了,时郎中跟我们走。猪头、二狗去阳山坳守候。”
二人被押进笠帽顶,时光环视大厅与六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从未见过堂上坐着的、手持紫砂壶的秃顶胖子,还有站在一旁略瘦的中年人。想起爱人之死心绪难平:我时家积德行善却得不到好报,先是“独眼龙”害死爷爷,现在是你死胖子害死龙芳,为何老跟我时家过不去?忽然,他察觉堂下的一个浓眉中年人看自己的眼神很错愕,再看看感觉有些面熟,心说不好,这人肯定是“独眼龙”旧部,看来只好打死不承认了。搓搓手抹把脸,双手将耷拉在额前的长发向两边捋捋。
“时光同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浓眉中年人略显惊讶地问。随即对堂上拱手道:“姚司令,这位是游击队时副队长。”
时光听他之言吓一跳,同志这个称呼他在独山村听过,难不成他是游击队?心情骤然紧绷起来。
姚胖子“噗”一口吐掉刚呷的茶,问:“你说什么?他是你的同志?还是副队长?”
“郝老板糊弄人吧?哪个不晓得城里的时郎中?大哥得知他家出事才让我请他上山的,怎么成了游击队副队长了?”瘦高个跟着嚷起来。姚老大摆摆手,他想听郎中自己说。
时光已断定郝老板是游击队,辩白道:“这位兄弟说的对,我孬好算个体面人,我这样的身份怎会干游击队,请郝老板休要坏我名声。”
郝老板眉骨聚拢,恨恨的睃他一眼。
姚胖子冷笑道:“郝老板,贵党这种态度跟我谈联合?没把我姚大海当回事吧?送客!”
郝老板又拱手道:“且慢,请听我解释。时光同志是城里郎中不假,那是他公开身份。他药铺是我党联络站,他爱人是地下交通员,半年前牺牲在山里。他长期从事我党地下工作,今天这个场合,他能贸然承认自己的身份?不清楚自己副队长身份不能怪他,联络站已遭鬼子破坏,他今天起归队了,副队长是我来之前定下的,还没来的及通知他。”转身眼神直逼时光说:“姚司令一贯同情我党,和游击队余队长是把兄弟。刚才黑龙兄弟说了,姚司令出于同情才请你上山。你再不公开身份,姚司令要留你了。”
郝老板提到的黑龙就是龙哥。当年蕙兰师叔为救蕙兰被他抓获,绑树上二天欲凌迟处死,行刑时却发现人已断气。扛着一头野猪的猎户称死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想拿野猪换走遗体棺木安葬,他觉得划算,慨然应允。一年前国军剿匪笠帽顶,龙哥在绝望中被流窜此地的姚大海相救,便恭请上山拜为老大。半年前又来了赵茂财等三十多人入伙。时光当年上山并未见过黑龙。
姚胖子看他愣在那儿,劝道:“是啊,时郎中是祖传名医,平时请不动你,得知你家遭难才请你上山。你现在无家可归,跟我混吧,本司令不会亏待你的。”
时光寻思:跟你混?我还没找你死胖子算账呢,体面人岂能干辱没门风的土匪?看来郝老板想救我,先离开匪窝再说吧。搓搓手抹把脸就坡下驴道:“郝老板讲得对,我是地下党,怎么的吧。”
“哦?啊——欠。“姚胖子揉揉鼻子说:”我信你,既然如此,那就不留你了。想上山,我随时恭候。郝老板,共同抗日的事容当再议,怠慢怠慢。”他不无遗憾地说。
郝老板客气一句,没敢耽搁,拱手道别。
看三人离开,黑龙心有不甘,说郎中刚才的反应不对劲,郝老板话中有诈。
姚胖子微微点头,要他打探一下,如有诈,从此跟郝老板的游击队井水不犯河水。
猪头、二狗来报,路上抓了个小娘们,从她身上搜到一个小本本,看相片是东洋婆子。讲话听不懂,指着杜鹃直点头,估计她叫杜鹃花。
姚胖子看下面的女人二十二三的年纪,眉目清秀,个头高挑,一身当地年轻女子打扮。拿过小本本见是女子东洋服装像,便问:“你是东洋人?来这儿干什么?”
女子叽里哇啦几句,好像在解释,又深鞠一躬。姚胖子虽然一句没听懂,但已确信她是东洋人。黑龙咽着口水贪婪地盯着她,请求大哥将这娘们赏给他。
姚胖子命松绑,好生招待。对黑龙说:“二弟,这个世道要想安身立命,不能树敌太多,记住我的话,礼遇红军,远离国军,东洋人暂不能得罪。看她样子来头不小,也许是山寨的护身符。交待下去,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碰她,不得泄露山上有日本人,更不能让她晓得三弟下山的事。”
二
师徒俩随郝老板一路无语来到山下,正待分手又被他拽进树林。
“郝老板,谢搭救之恩,本人有急事要去陶庄……”时光急忙告别道。
“嘘----,不要吱声,有土匪。”郝老板神色紧张地打断他。
时光见两个男人押一女人从林前走过,非常惊讶,被抓的是他凌晨在粮行见过的日本女人。她虽然换了便装,但她那颗眉心痣没能换掉,他一眼能认出来。
“姚胖子怎么还是匪性不改!”郝老板骂道。时光一旁恨恨地说抓的好,她是日本人。
郝老板疑惑地问:“你见过她?”见他点头又问:“你去陶庄有何急事?”
时光扁着嘴,说老娘被鬼子枪杀,去找国军陈副团长出面,请他叔叔陈中将出兵找小鬼子算账。
郝老板冷笑道:“没想到你竟跟陈耀祖厮混,若不念你给我治过伤,真懒得管你。”
时光听他毫不客气的冷笑一愣,再次打量后惊讶地问:“呀,是你?治枪伤的事还没忘?
“怎么能忘?你一家对革命所做的贡献我们都记着呢。时先生,我实话实说,陈耀祖一个月前死了,他幺叔讲是郎中有意加害,正四处抓你呢。”
时光委屈道:“他花柳病已经病入膏肓才找我的,怎能怪我呢?不对呀,我开的方子起码保他半年。”稍停一会,问他是不是地下党?
郝老板点头,说他叫郝卫国,喊老郝即可。又问:“一个月前国军去药铺抓你,你不晓的啊?邢老板动员你进山为何不听?”
时光想起一个月前出诊回家,姆妈曾说过有几个国军找他,当时还以为开的方子有效呢。
“老邢是劝我关门进山,我哪能放的下呢?再说我凭啥要进山?老娘也不愿意。”又问:“我岳母是你送走的?”
郝卫国点头道:“嗯,昨天上午我劝你岳父母先离开,可你岳父坚持要等南京来的同志,接上头再动身,只好先送走你岳母。没想到鬼子这么快破城,还直扑药铺和粮行,搞的我们很被动,肯定有人事先给鬼子告了密。睡在地洞里的同志差点出不来,是你岳父舍命救了县委的同志。时先生,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你要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有什么难处及时告知我们。你曾帮助过革命,又是烈士家属,对你的安危我们不能不管。”说罢,希冀的眼神盯着他,看他低头不语,有些失望的走了。
时光听说岳父为掩护县委才牺牲的,非常后悔给两位老人挖地道时没有挖通城外,不然岳父不会死。看郝老板头也不回地走了,心情很乱。陈耀祖死没死还是问号,但他说的几件事都对的上,笠帽顶机智救了自己,怎么看不像是骗人,看看徒弟征求意见。李小飞开始也怀疑郝老板想蒙他们入伙,看眼前的情形又不像,劝师傅先回村听他谈什么,如骗人再体面的离开。师傅犹豫一会点头,二人追了过去。
远远地就见村口石板桥上大胡子等几人在等候。大胡子余南山是浙省安县人,虽说隔省,实际上只隔一座山头。当年因带头抢粮被官府通缉,逃到广县参加了“广县暴动”,后任皖南红军独立团副连长。为人豪爽,识字不多却不乏山里人的狡黠。独立团失败后曾带几个兄弟在道观里躲过一阵子。回到游击队装模作样以“本道”自居。有人问,道家都称“贫道”,自诩“本道”有何讲究?他解释,道行不深称贫道,自称本道表明自己独门独派道行深。因他长得黑,“黑本道”的绰号便传开了,但没人敢当面称呼他。此刻,他正为丢了郎中心里窝火,见他跟在后面心中稍安,迎上去问:“郝书记,土匪同意跟游击队联合抗日么?”
郝卫国瞪他一眼,怪他留个人都留不住,时先生差点落入匪窝。余南山抓抓头,瞪时光一眼,踢门岗一脚。
三
师徒二人被请进老屋,一年轻女子忙着倒水泡茶。时光瞅一眼女子,五官清秀,腰如细柳却丰乳肥臀。女子见他看过来愣了一下,提着空水瓶出门。
时光重新打量屋内,三间屋开间很大却没有隔墙。两边侧门进后厢房。中堂左边有一面烟熏火燎、豁七豁八的皖南红军独立团旗子;右边是一面崭新的红旗,正中镶有黄色五角星,星上镶有黑色犁和镰刀;西墙有地图,东墙有年画和“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标语;屋子中央横放着榆树长条桌椅,大门两侧靠墙还有十几把小竹椅,看上去是游击队会议室。经厢房进入天井,北面是开间稍小的杂房和茅房。天井中乱石垒起的方形花台有一造型迪虬的红梅,叶子尖又细,在微风下翩翩起舞,初绽的花蕾恰似身着粉红衣服的少女;花台南头破脸盆里开花的杜鹃引起他的注意,蹲下仔细端详。郝卫国看他凝视杜鹃花出神,也蹲下陪他欣赏。
“这盆杜鹃是我从杜鹃岭挖来的。你给我治伤那次,我被国军堵在杜鹃岭,中枪后昏死在杜鹃花丛才躲过一劫。”郝卫国感慨地介绍。
时光反客为主地侃侃而谈,说这花是西洋品种,花大,叶大,一年四季都开花。听爷爷说,六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有个西洋植物专家考察途经杜鹃岭,漫山遍野的杜鹃郁郁葱葱却不花朵,将随身的杜鹃花种子撒了一些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从此成了杜鹃岭独特的风景。其花叶可入药,具有祛湿调血,镇咳平喘,消肿止痛之功效,还有美白祛斑,养颜护肤之效。
郝卫国惊叹他对此花竟如此了解,拉他回到会议室,问他是否想通了?
时光表示不是通不通的问题,游击队就这么几个人,家伙又不中,估计帮不了自己。
郝卫国抹一把额头,说鬼子进城家家罹难,哪个不想报仇?单枪匹马难报血海深仇。大家联起手来干,一定能打败鬼子,将他们赶出中国!
时光想起山上他和土匪的对话,问他好像对自己家的情况清楚的很?
郝卫国点头道:“世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谁人不晓?我对你也很了解,去杭州三年多就博得‘扁鹊重生’名头,方圆百里可谓“着名郎中”。给爷爷报仇没舞枪弄棒灭了匪首,不动声色挤垮了勾结土匪的胡氏中药铺。令人刮目相看啊!”
时光撇撇嘴说,光凭这两点就说很了解,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郝卫国爽朗笑道:“还要我报出你的生辰八字?你原名时兆光,爷爷去世那年杭州回来改名时光,家人及邻居仍喊你时兆光。幼学之年“汤头歌”倒背如流,舞勺之年识得百余种中草药,少傅之年独立行医。翌年与同城粮行龙老板千金龙芳喜结良缘,次年令郎出世。民国十七年赴杭州学西医,后被杭州‘东瀛大药房’老板小林敬一邀去坐诊,风光的很啊!”
时光感觉对方确实掌握了不少情况,仍不服气地说:“你对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郝卫国神秘的问:“怎么?还要我报出你的二?你背“汤头歌”骗得龙家爱女芳心;在杭州跟老板一对儿女称朋道友,听传他女儿跟你……
时光忙打断说:“旧话不提也罢。只是你刚才称‘着名郎中’,是不是有点太那个?”
郝卫国错愕,问:“哪个?称你‘着名郎中’并不为过。杭州城郎中不计其数,谁有你名气大?你中西医结合治愈了很多疑难杂症,城里有几个郎中收过文若先生亲笔题书‘扁鹊重生’匾额?精通中药药理,巧妙除掉山匪……
“老郝,我郑重声明,我没给土匪下药,家规也不允许。”时光急忙打断他说。
郝卫国诡异一笑说:“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可能你还不知道,你去杭州后,龙芳同志就开始背“汤头歌”了。为解开你灭匪首之谜,暗地里翻遍了你爷爷的《润堂集》等药书才悟出点道道来。”
“嘭----,”门外有女人惊叫。郝卫国出门看后坐回来说,春兰拎的水瓶掉地上了,她丈夫是烈士,孤身一人,平时请她在伙房帮忙。接着说正题:“龙芳由此多次建议组织吸收你。我们也曾暗中考察过你。对你的评价是人很精明,胸怀正义,同情底层。阴阳五行之变,繁花草木之毒无所不通。两年前就准备动员你加入我党,不期你遭土匪毒打养伤,后来考虑你无党派身份对龙芳同志有掩护作用暂没动员。我还知道你改名的初衷,很赞成你有这样的愿景:时光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勤值历。灼灼韶华,风禾尽起。”
时光苦笑着解释:“那些都是托词,真实情况是,听朋友说了日本人占领东北烧杀抢掠心生憎恶。后来又得知我被老毛子撵走是老头搞的鬼,我好心给他中医治病,他却密告老毛子,又趁人之危骗我坐堂。更让我恼火的是,老头非要教我日语,让我介绍处方药理回报他,开始我还以为是弘扬中华医药,后来发现他在暗地里搜集我的处方。朋友说这是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侵略,比武装侵略更可怕。当时我还不信,后来发现老头偷走我留存的处方,还想重金买我祖上留下的全套药书《润堂集》,我这才警觉起来。爷爷去世回家后,没再回去,改名是想忘掉这一段经历。”
他对老郝的评价很舒服,谦虚道:“我没你说的那么玄乎,既没理想,又不晓的使命,能顺顺当当将祖传手艺传给儿子,着下《润堂集》第七册就对得起祖宗了。承蒙大家抬爱算个体面人,可我清楚自己是个凡人,不像你能干大事。”
郝卫国感慨的说:“你有这样的认识难能可贵,说起来我俩的职业差不多。我参加革命前是个教书匠,后来遇上党才懂得一些救国救民的道理,便毫不犹豫地参加了革命。从此我是凡心所想,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一心为社会底层困苦平民奔走疾呼,为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奔走,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党的使命。你想传承祖传中医,造福乡梓就是个不错的理想。现在鬼子要亡我中国,我们当然不能答应!我党的主要任务是动员团结所有想抗日的各阶层仁人志士一起抗日。强盗入室,主人没有任何借口置身事外!对吧?”
时光听他一番慷慨陈词似懂非懂地点头,有些疑惑地问,他若留下,能为游击队做什么?
郝卫国称,时家在本地名望很大,“着名郎中”参加游击队,会带动更多的民众抗日。真心希望他能答应,不妨先留下看看,相信他会做出正确选择。
时光微微点头,老郝礼貌又极具鼓动的话语让他听了心里就有种火星子噼啪着窜出来的感觉,没想到自己名气这么大,真要像他讲的那样,自己登高一呼,岂不是一呼百应?
郝卫国正准备彻底说服他,余南山、副政委董保民和县委秘书小唐进门中断了谈话。
四
小唐报告,新四军根据战区意见,要求广县游击队接电之日起设法阻滞广县日军西进。
郝卫国皱起眉头想,战区为何下这样的命令?几十人的游击队能阻滞几千人的日军?这不明摆着逼游击队飞蛾扑火吗?
余南山汇报,侦察的同志说县城周边方圆十里内已成无人区,听说是县保安团高振庭带日本人打了“烟雾弹”熏死了村民。城里还出了两件蹊跷事:鬼子司令部早饭后大批军官住院,听说是集体中毒,不知是谁干的。鬼子进城的一车弹药在司令部门前爆炸,也不知何人所为。郝卫国问会不会是秦大富分队干的?听说秦大富分队在离城十余里的广泗公路弯侦察鬼子运输情况时,很是费解。
董保民汇报,几个伤员伤口感染严重,两个高烧不退,游击队缺医少药恐怕熬不了几天。还有一个敌情,笠帽顶土匪进村打探游击队有没有时副队长,不知土匪为何找他。
郝卫国听他回答说游击队没有副队长,一拍桌子说不好,说他为救时光,称他游击队副队长,没想到姚胖子这么认真,如果被他察觉有假,会影响县委动员他联合抗日的计划。要求两位立刻召开党员会,讨论如何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宣布时光同志任游击队副队长。
董保民认为时郎中还没同意加入游击队就任副队长,甚为不妥,此人扬言去找国军,明显看不起游击队,动机和立场都有问题,建议领导慎重考虑。郝卫国斜他一眼,甩了个冷脸。
余南山一旁偷笑说这还看不出来?领导在圆谎,怕弄巧成拙影响联合抗日。
五
县委临时会议在独山顶召开,两个委员缺席,实际到会的仅凌晨一道突围的四人,高个秘书小唐将一本厚书垫在大腿上记录,另外三个委员搬块石头围坐一起边抽烟边议论。会议结果皆大欢喜,两位委员同意时郎中挂名副队长,给土匪一个说法。正好伤员急需治疗,兼带着给余南山同志当参谋。
游击队党员会议在会议室召开,春兰打着转转给各位倒茶添水,身后一群绿光盯着她高隆的胸前和翘臀。余南山看不下去,敲敲桌子,要坐在长条椅背上的三分队长顾四宝下来坐好,要躺在对面长条椅子上的二分队长陈家财坐起来,就如何完成阻敌西进任务谈意见。
大家认为跟国民党反动派不存在合作,战区下达这样的命令明显是包藏祸心,剿匪不成,借刀杀人,不尿他。余南山坐那儿一副很有素质的模样,听大家替他说出了心里话得意洋洋。
董保民听了大家的牢骚早想发作,考虑自己刚任副政委,心火一压再压。他学音乐出身,大学期间读了很多进步书刊,赞成通过暴力革命砸碎黑暗的旧世界,建立人人平等的苏维埃政权。在老师的推荐下回江西老家参加红军。革命,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主要任务,生为革命人,死为革命魂。凭着一腔热血和高涨的革命热情参加了肃反运动。他被特派员渊博的革命理论和满口的激进词藻所折服,全盘接受了他“怀疑一切”的理论,还顺利入了党。后来专案组的结论大半被推翻,他自然也坐了冷板凳,这让他很是迷茫。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来因他与同学特务案有牵连,到了油山又被他崇拜的特派员从严审查了半年之余。一个月前以联络员的身份来游击队通报国共合作情况。他算算自己参加革命几年,一直没有痛痛快快地干革命,出发前已做好闯一番天地的准备,到游击队的当天就跟县委积极要求留队。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重生的机会而振奋。了解了游击队情况后才知道起初的想法过于天真:游击队纪律松弛,年初还发生过离队人员投敌之事。更让他沮丧的是和代理队长余南山相处不和谐,起因是好起绰号的余南山见面不久就送他“乱弹琴”的绰号,一听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沟通几句就看出他是个没文化还故意显摆斯文的老粗。和队员在一起不谈理想信念,不讲革命道理和组织纪律,嘻嘻哈哈讲吃喝,侃女人,作派根本不像党领导的游击队长。记得首次参加中层干部会议也是如此。会议由他传达国共合作统一战线政策,身为代理队长,应该站在党的立场上说服大家,岂料他带头不赞成,还誓言与国民党反动派不共戴天。第二次会上更奇葩。会议研究如何发展壮大游击队,他郑重其事地要求抓紧对周边村子三十岁以下的妇女登记造册,上门动员。事后还解释,山里人听不懂革命道理,只要姑娘小嫂子们赞成革命,不愁小伙子不上门。看看,把革命当成什么了?他曾问询过县委老乡廖委员,县委怎能让这样的人主持游击队工作?廖委员苦笑说,军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这就是游击队的现状。县委很着急,郝书记为此伤透脑筋。叮嘱道:“你要放下思想包袱,遇事要冷静,不要钻牛角尖,我会关注你的。”没几天他就被县委任命为游击队副政委,他又重振信心,把自己革命的热情鼓动的波涛汹涌。
会场仍在七嘴八舌,他看余南山仍闷头抽烟,气的心火往外蹿,拍拍桌子喝道:“嚷什么嚷?都给我坐好,这还是正规部队党员会议么?乱弹琴!”一声冷不丁的喝问镇住了大家,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他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说:“我在首长身边感受最深的,就是革命队伍一切行动听指挥,对上级命令不得讨价还价。国共已经合作,战区命令就应执行,何况还是新四军电令?正因为任务艰巨才交给游击队。大家想想,我们是谁?是百分百的布尔什维克,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革命者!见到任务就推就躲,还要我们干什么?面对凶恶残暴的日寇,我们正需要打一场胜仗,彰显游击队之威风,也让战区看看我们打鬼子不是孬种。”
余南山最怕听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更恼他拿在首长身边的身份说事。开始不知他在油山是个什么身份,灌他酒才知道他一直坐冷板凳,那你还嘚瑟啥?游击队三个分队长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当队长也只能乱弹琴。还故意戏谑他,当他面跟郝书记建议:董保民同志是大学生,游击队队长应由他担任,或县委领导兼任。被郝卫国臭骂一顿才闭嘴。
第一个议题没结果,又宣布关于时光同志任游击队副队长的任命。大家愣住了,一个连枪都不会打的郎中凭什么刚来就干副队长?余南山知道董保民有意见,有意让他“乱弹琴”,好让郝书记再收拾他一顿。
董保民对时郎中任职是有意见,在他看来,像他这样的中产阶级出身是不会真革命的,很可能报仇泄愤后重操旧业。但他没忘记郝书记给他的冷脸,“黑本道”说任命是圆谎,细想也有道理。觉得他任职只是给土匪一个说法,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下级服从上级的纪律他是清楚的,他不想再触霉头,敷衍几句宣布散会。
六
郝卫国会后找到时光开门见山地说:“时先生,听龙芳同志经常夸你,说你报仇有胆量有计谋,我很想听听你对游击队完成任务的建议。”
时光说胆量谈不上,自己一向规矩不惹事,只是事到临头也不怕事。哪有什么计谋,中医治病讲究“四诊”合参,把望、闻、问、切得来的信息进行全面分析综合,才能准确判断病机所在,再根据寒热虚实考虑下药轻重。自己怎么的也算个体面人,不能和土匪打打杀杀,只好用体面人的方法跟土匪算账。
郝卫国钦佩地说会讲日语,有胆略不简单,问有没有体面点的办法拖住鬼子,不体面也不要紧。时光表示,他只会讲鬼子话,不识鬼子字。看诊还行,打仗不中。洋匪比土匪狡猾,拖他们没有体面的办法。狗日的早走早好,省的留在此地杀人。
“时先生,你没理解上级任务的意思!凌晨鬼子不仅进了县城,几万鬼子已经开始围攻南京城。国府机关和守军要赶快撤出去和鬼子长期作战,宣县是撤向后方的交通要道,若再丢了,守护南京城的军民就会被鬼子包围,会影响今后抗战进程。因此,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时光听说这么严重,搓搓手抹把脸说,打鬼子好比看诊,要先查明他们的病机所在对症下药。他们吃五谷杂粮应该有病灶。倘若烧掉鬼子的粮库,断掉他们的军火,没吃的、没弹药打个球。凌晨他已和徒弟炸了一车弹药,估计鬼子还要运来,派人在路上打劫。
郝卫国惊喜地问:“你说什么?凌晨鬼子的军火车爆炸是你们干的?”
李小飞一旁点头,说他跟师傅不仅炸了军火车,还给鬼子水里下了药,不知效果怎么样。
郝卫国更加高兴地说:“时先生,你们帮了游击队大忙了!早上鬼子司令部不少军官住院抢救,又炸了军火,看来鬼子白天走不成了,你们为游击队完成任务赢得了时间,你二人立大功了。”
师徒俩没想到就这样立功了。时光觉得很有面子,激动地说还想回城探明鬼子的粮库放把火。郝卫国认为烧掉鬼子粮库能拖住鬼子,但要慎重。鬼子非常残暴,竟惨无人道对平民百姓打毒气弹。烧粮库之事必须研究一个可行方案,不然会白白送掉性命。
时光听说毒气弹,方悟路边村子村民集体中毒之原因,从此对毒气弹恨之入骨。
余南山报告,秦大富送回两个鬼子医官。接着得意地说:“他娘的,都说鬼子有多厉害,原来怂蛋一个,一捏就碎。”
郝卫国兴奋地说,总算代表游击队打响了抗日第一枪,再厉害的敌人也有软肋。要大力宣传,帮助队员们克服恐惧心理。但南山同志的轻敌思想要不得,不然要吃大亏。宣传动员群众抗日的工作不能松劲,县委还在城北宣传动员,城南几个大村游击队要抓紧去宣传,山民们常年生活在山里,对外面的情况不清楚。问准备派谁去?余南山稍事考虑回答,准备让三分队副分队长“十八子李”带人先去四方村。
七
郝卫国犹如贵客般的接待,老朋友似的恳谈,热情洋溢的赞扬,让时光悲伤的心情有所缓解。尤其对“着名郎中”的称谓很满意,之前只感觉自己名气大,大到什么程度自己也说不清。杭州收授“扁鹊重生”匾额时还心存愧意,现在想起来已经心安理得。徒弟介绍时,常称师傅小有名气,听起来就是小家子气,他不大满意。“着名郎中”的范围要多大就有多大。他感觉老郝给他这个名头是对自己医术的肯定,决定接受他的这一封号。心情好转便对游击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算在村里视察一番。门岗狗蛋吃过亏不再上当,紧跟着一步不离。看郎中嫌弃的眼神没好气的说,领导要他给副队长介绍村里环境和游击队的情况。
三人来到独山顶,时光是第一次来独山顶,感觉这山,这草,还有半山中的红红绿绿都很亲切。东边的横山和西边的阳山宛如游荡在山雾里的两条巨龙;俯看足下,翠绿掩映着几十座典型的徽派建筑,给古老的村落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村口那颗几人难以挪动的本地山石傲然挺立,犹如村头凝固的哨兵;右侧有稍大的稻场,东有土垒高台,估计是村里举办大型活动的场所。他冥冥之中感觉梦境里曾出现过这神秘的山村,眯着眼陶醉于山村凌晨的鸡鸣狗吠和夜晚的沉寂静谧的想象之中。他感觉,再坏的心情,只要往这儿一坐,心情就会好起来。凝神一阵,问徒弟上山一年多练了什么真功夫?李小飞害羞地说别的练不来,山上师傅说他个头小专练飞镖。时光已领略了他的飞镖功夫,看着得意的徒弟深感欣慰。
李小飞没有师傅的情趣和想象力,茫然四顾后目光落在师傅脸上。师傅这一年多变的有些苍老,胡子拉咋有点邋遢,眼神呆滞,面色暗淡,平时油光铮亮的二分头已如冬天的茅草蓬松凌乱,越看越心酸。他家很穷,时家爷爷曾多次无偿地给他母亲看病,母亲去世后,父亲也积劳成疾靠时家照应。父亲常跟儿子念叨要报恩于时家。渐渐长大的李小飞先是去时家药铺学徒,师傅回来后跟在后面学医,顺带着学东洋话。虽是师徒关系,却好于亲兄弟。两年前师傅进山采药被土匪毒打一顿推下山谷,他看腿骨打着夹板的师傅心里滋生了练武的念头。半年后,师傅能下地的当天晚上,龙芳嫂子炒菜烫酒要他陪师傅喝两杯。师傅乘着酒性跟他谈了很多往事。印象最深的是师傅说了他和龙芳嫂子恋爱时的一件趣事。师傅说,他跟龙芳是在同一私塾先生门下,后来各奔东西没怎么来往。有次替爷爷去学校出诊偶遇,才知道她师范毕业在县城教书。两人很谈的来,有次相谈中,龙芳吟诵了诗人戴望舒的《雨巷》,他自感文化不如她,又不肯服输,灵机一动,说小丫头雨天打着纸伞过巷子有什么好写的。还是古诗好,当场背了几句格律整齐的“七绝”。龙芳不懂中医,自然不知他背的是“汤头歌”,问是不是他写的。他狡黠地回答是他想的,童子功。龙芳被他惊呆了,没想到他居然能想出如此高水平的七绝诗,还结合了这么多的专业用词,芳心大悦的结果自然无需多说,不久两家大人选了黄道吉日给他们完了婚。跟着小龙哭着喊着来到人间。
李小飞记得当时笑的酒菜直喷,趁兴问涉及到土匪的两个谜底。师傅只说时家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有脸面的,爷爷做了那么多好事却遭此横祸,时家岂能咽下这口窝囊气?时郎中今后还有脸在城里混么?至于父亲怎么救回蕙兰师叔他也不知道,有机会请他亲自去问。李小飞被师傅的一番说辞绕的稀里糊涂,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将师傅扶上床后悄悄上了山。
八
师徒俩来到卫生所,听说游击队进城连忙去追,却被董保民拦下训了一顿。大意是到了游击队就得遵守纪律,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村,鬼子话跟谁学的要讲清楚,等等。时光看他吐沫横飞,刚被老郝鼓动起来的热血顿时冷却了,心里憋着一股邪气:你算老几?小小年纪头老的掐不动。你不让走我就不走啦?要不是老郝请我留下看看,鬼才留下呢。
“小飞,我们去广泗公路。”他非要走给董保民看看。
“师傅,游击队进了县城,我们去那儿干什么?董副政委不让出村的呀。”看师傅已动身急忙跟了上去。师傅边走边说,那个地方能找到打鬼子的冷门。
董保民找李小飞谈话时问了他的情况很满意,还说无产阶级出身就是不一样,好好干。同时要他弄清师傅日语跟谁学的,如跟日本人学的就有日特嫌疑。他曾听师傅说过东洋话是跟东洋老头学的,当时打了哈哈,但憋在心里难受,便跟师傅说了自己的担心。
“我跟东洋人学的,他能把我怎么样?”为了安慰徒弟,他说,因受不了杭州洋人医院的规矩,便去了东洋老头药店坐诊。东洋老头之所以请他是源于一件事。老头去医院看胃病,看了几年没治好,老毛子让他出面诊治,东洋老头不愿意让中国人给他诊治。他告诉老头,中医是产生于中国博大精深的古文化之中,讲究的是阴阳和谐及五行生克之间的均衡。中医治病讲辩证论治,标本兼治。在中医眼里生命犹如一棵树,在自然光影的明灭中,从枝杈树叶在四季风雨的变化中就可以探知它深埋在土中根部的情况。老头不信,要他说出自己的病因。他给老头把脉发现他真阳不足,胃气反逆,断言老头常常坐卧不安,吃睡不好,不是便秘就是腹胀。此乃思虑太过导致胃寒反逆,无需用药,减少思虑,放宽心情,饮食温性略带点咸即可。一个礼拜后,老头承认他说的全对,照他说的去做病情明显好转。这才热情地邀他去自己药店坐诊。
他一路津津乐道,老头店里经常有东洋人进出,老头就给他介绍生意,还教他学东洋话,开始连猜带蒙,后来就熟能生巧了。老头儿女放假来杭州,老头动员互帮互学,兄妹俩开始很傲慢,不理不睬。
“后来他儿子小林正男得知我是皖南山区来的就热情起来,他女儿晴子听说父亲的胃寒病被我治好,也跟着对我热络起来。我趁机巩固日语会话能力,练就一口标准的东京腔。”他得意地总结道。
徒弟听罢,问了一个让师傅非常恼火又十分尴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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