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倾月走到灵堂门口停下,深吸一口,夜里的凉气,窜进她的体内,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缩了缩脖子走进灵堂。
她劝说大家都回去休息,自己一人留下来。
人气散去后,灵堂不但冷清,还真的有点冷飕飕。
花倾月搓着手看到火盆里还有点火星,她伸出手想取一下暖,但那一点点火星也没维持太久,渐渐由明至暗,只剩一吹就散的灰烬。
她想起,南市的殡葬铺子老板也来过,娘亲现在躺在里面的这口棺材,还有老坊主和墨宝的棺材都是在他家铺子做的。
以前的她遥想过,是不是月清坊每一个去世的姑娘都会从他那里订购棺材,自己也是,她还拜托过老板等到自己死时,棺材里面要镶上几颗夜明珠,不至于盖上棺材盖后里面太黑。
殡葬铺老板对于花倾月的无理要求并没有嘲笑。
反而恭敬的对她说,“谢谢月清坊大小姐照顾我家生意。
但是你的这个嘱托只能由我儿子实现了。
你才多大,我会先比你过世。”
老板手一指,两个人看向在门口弹石子的小男孩。
花倾月看着那小孩就三两岁的样子,她说,“我现在告诉他,他放个屁的功夫就得忘。”
老板笑着说,“所以说啊,不急。
你还年轻,还有大把青春年华没有挥霍,担心棺材干什么?
等你老了,我儿子也大了,那时候再说也来得及。”
花倾月一个潇洒的甩手,几张银票拍在桌子上,“我先付钱。
与其相信一个长大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三岁娃娃,我还是更相信现在的你。
有好的木板给我留着,先设计,设计好给我看。”
老板拿起银票看到上面的数额,激动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先去见阎王。
等他喘上一口气后说,“你是要镶金边还是要嵌宝石啊?这么大手笔?”
花倾月说,“人都死了,留着钱有什么用,都挥霍干净。
虽然我的灵魂不灭,但也不能亏待跟了我一辈子的肉身,还是要给它一个好的安放处。
即便它也终会腐烂,但也想让她烂在一个好一点的盒子里。
所以,必须要奢华,但要与长公主那种风光外露不同,都给我镶里面。
要那种低调的奢华,财不外露,万一被贼惦记也不行。”
老板说,“这倒是也不难,可夜明珠我弄不来。”
花倾月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去弄。
你就花点心思在设计上。
你可要拿出毕生绝学啊,免得到下面时见到祖师爷丢脸面。”
老板把银票收好,点头说,“那是当然,必定拿出我这一生的本事,绝对不让大小姐失望。”
话说,老板到现在也没把设计图纸给她,有空是要去问问。
殡葬铺子也是花倾月唯一没有去“践踏”过的地方,死亡总是给人一种神秘异或庄严肃穆不可侵犯的感觉,对于花倾月也是一样,好奇,但又会望而却步。
再说,总去那里触霉头。
今天看到老板来时,还带了一堆东西。
她去翻找,果真找到很多纸钱。
她把纸钱都扛过来,跪坐在火盆前,一张一张细细的烧,她要确保每一张纸钱都燃烧殆尽,要不然缺一块儿,在地府不好流通怎么办。
纸钱燃的很旺,花倾月刚刚身体里的寒气都被驱散出去。
花倾月望着火苗出神的说,“娘,多带点钱。
在地府里可以打点一下,下辈子给自己选一个好身世,比长公主还有钱。”
花倾月又稍微落寞的说,“其实下辈子普普通通就好,能够温饱,一家和乐,顺顺利利的过完一生,就很好。”
花倾月越烧越起劲,整个灵堂都被她弄得乌烟瘴气。
她跪坐在这烟雾里,眼睛盯着熊熊燃烧的火苗,此时她的意识开始渐行渐远。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哨音,是娘在唤她。
她双手不断的拨着眼前的迷雾,可怎么拨也拨不开。
她就用力听,循着传来哨音的方向跑去。
她明明拼尽全力在奔跑,但就是追不上吹哨子的人,只能远远的看见那人的衣摆,却始终见不到真面目。
迷雾挡着她的视线,忽远忽近的哨音。
她有些心烦意乱,她更用力的去拨迷雾,只听到咣当一声,她睁开眼,火盆被她推出去老远。
花倾月心想,刚刚是在做梦吗?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
她呛了一口烟雾,心想,大概被这纸钱燃烧的烟熏迷糊了,她赶紧打开门窗通风,把屋里的烟气散散。
她朝娘亲的棺材走去,她想好好看看娘亲,刚到灵堂时,光顾着哭,泪眼模糊都没好好看看娘亲的遗容。
娘亲的这件淡青色衣裙很适合她,尤其那几朵梨花,绣的十分精巧。
像是梨树刚刚被微风吹拂过后,恰巧有几朵开的正盛,稍有松动的梨花,随着温柔的风降落到娘亲身上一样。
娘亲向来不喜欢颜色艳丽,款式复杂的衣服,她说过,人生来都是赤裸的,衣服本来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肌肤不被伤害。
只是时间久了,它包裹住的不仅仅的是我们的身体,还有我们的心。
人心猜不透又何止隔着几件薄衣,还有厚厚的人皮,这个道理花倾月自小就深有体会,辗转各类人群中,谁的心她都不曾看透。
人有太多面,她又不是深究这个的人,谁都是萍水相逢,聊的来就坐下来喝点,聊不来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对人际关系就是这般冷漠,她认为他们都是自己人生的过客,自己也一样在他们的生命里一闪而过。
唯有娘亲,蓉姨娘不同,不对,花倾月心想,要不把整个月清坊都加上,那再加上洛川,安北晨,李觅寒……
花倾月数的头晕,怎么突然心里多出这么多人。
她摇摇头,再数下去,她真成花心大萝卜了。
还是师父智慧,这个世界自己最重要,一定要保持唯我独尊的念头。
花倾月看到娘亲腰间戴的还是平时的那几个荷包,荷包中间,花倾月看到了娘亲时常吹响叫她回家的哨子。
她以前好奇的把玩过,也问过这哨子的来历,因为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把她挂在腰间,在自己学会轻功往外跑时,母亲就经常用它来召唤自己回家。
娘亲跟她讲,“这个哨子是我进入月清坊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长公主说过,进入月清坊后,就要与以前的自己斩断关联,无论是回忆还是物件,通通都要丢掉。
可我舍不得我的过去,就偷偷把它藏起来,等我能登台演出,有了名气才敢戴在身上。”
花倾月好奇的问,“那娘丢不掉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啊?”
花朝望了一眼天,然后低头笑着对花倾月说,“时间太久了,娘都忘记了。”
那时的花朝已经不再思念过去,年轻时总想着离开乐坊,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可转了一圈后,花朝觉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有些地方只适合怀念。
如果说这哨子是娘亲丢不掉的过去,那同样也是自己的。
它承载了自己跟娘亲太多的回忆。
哨音一响,两人即相见。
她怕日后像娘一样,时间太久把过去忘掉怎么办。
她也要留个念想。
她踩着棺材下面的支架,一手撑着棺材边,一手去够哨子。
但还是差了一点距离,她一个用力,整个人差点掉进棺材,吓得她顿时一身冷汗。
简直罪过,这要是掉下去,会破坏娘亲的遗容,别说蓉姨娘会打不死她,就是自己睡着也会半夜起来给自己两巴掌。
她想双手撑着棺材边起来,可她稍微一动,就听到吱呀的声音,不会加上自己太重了,棺材下面的架子承受不住了吧。
她双手找不到支点,脚也完全悬空,因为哭了一晚上,再加上在安北晨的军营里就吃了一顿饱饭,她浑身上下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她干脆放弃挣扎,整个人对折,肚子卡在棺材边,挂在那里。
反正一会儿洛川会回来。
也不知道洛川在厨房干什么,弄点吃的这么费劲,等了半天也不来。
花倾月落枕的脖子很疼,脑袋又充血,眼前开始冒金星。
她嘟囔着说,“挂着,挂着,真的要挂了。
这回省事了,一个棺材放两人。
说不准我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娘。
我跟娘还能永远在一起。”
花倾月正在碎碎念的时候,洛川终于端着一碗素面出现了。
一进灵堂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在他眼里花倾月正拼命的往棺材里面爬。
果然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刚走一会儿就想不开要随坊主一起走。
他赶紧把手里的素面放下,去抱往棺材里爬的花倾月,“花倾月!你在干什么?”
总算安全着陆的花倾月,坐在地上,面对洛川的质问丝毫没听进去。
花倾月一手捂着脖子,一手在眼前挥舞着,答非所问的说,“好多星星啊。”
洛川没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乱晃的手,着急的问,“什么星星?
你刚刚在干什么?
不会是想不开吧?”
花倾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星星消散不见。
她把手抽出来,在洛川的脑门上轻轻的弹了一下说,“什么想不开。
我只是想把我娘身上的哨子取下来,没够到,就变成刚刚那样。”
花倾月看着桌子上的素面,面条粗细不均,薄厚不一,但还知道放几根青菜点缀一下,显得这碗面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花倾月对他说,“你还好意思问,就一碗面条,你去那么久,你现割的麦子,现磨的粉吗?”
听她这么说,洛川悬着心放下来,还好不是想不开。
他把面条放到花倾月手里说,“哨子我去给你拿,你吃面,还热着呢。”
花倾月随即把面又放回到桌子上,看着洛川走到棺材边,连脚都没点,就轻松的把哨子拿到手。
洛川把哨子给花倾月,可接过哨子的她却低下头哭了。
洛川慌张起来,他赶紧伸出手去接花倾月的眼泪。
花倾月抬起头,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对洛川说,“为什么你,安北晨,李觅寒都那么高,就我矮,连拿哨子都那么费劲。
刚刚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好像迷糊里听到我娘吹哨子叫我。
然后我就去看我娘,就看到哨子,我就什么都没多想,就去够。
结果我差点自己掉进去,砸到我娘,掀了我娘的棺材。
吓死我了。”
洛川把花倾月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背,安慰的说,“没事了,没事了。
你只是饿得有些意识不清醒,不是故意的,你娘她也不会怪你。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够不到的东西,找我,我给你够,我给你当梯子。”
花倾月的哭嚎声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停止,她急忙的对洛川说,“手,手,手绢有吗?”
洛川以为她要擦眼泪,就把自己天天珍藏在胸口处的那条手绢拿给她。
花倾月接过后抹了两下泪,接下来用力的揩了一下鼻子。
看的洛川目瞪口呆。
鼻子通气的花倾月,在呼吸到新鲜空气后觉得神清气爽,看洛川此时的表情也十分真切,她两指捏着揉成一团的手绢,不好意思的问,“这手绢不会很重要吧?”
洛川并没有嫌弃的把被花倾月蹂躏过的手绢,从她的手上拿走,语气笃定的说,“没错,很重要。”
花倾月羞愧的说,“对不起,刚刚鼻涕堵的我不能呼吸,擦完眼泪我下意识就……”
洛川说,“没事,这手绢当初是你给我的,所以你用它来擦鼻涕也没什么,说不定你以前也经常用它来擦鼻涕。”
花倾月瞬间从羞愧转变恼怒,“谁说的,我以前也不经常哭的,哪里来的鼻涕。
顶多擦擦口水跟眼屎。
再说,脏的都直接扔了,我现在还有百八十条崭新的手绢。
各式各样,绣什么图案的都有,你这个丢掉,我再给你一条。”
花倾月要去夺那个成团的手绢,但是洛川一个躲闪,让她扑了一个空。
洛川说,“我还偏偏就喜欢沾有口水,眼屎和鼻涕的脏手娟。”
花倾月鄙夷的看着洛川,嫌弃的说,“还有这癖好。”
洛川见花倾月情绪好多了,再次把面放到她手里,“再不吃,凉透了。
又得重新煮。”
花倾月连忙说,“可别,等你煮完,后厨早饭都做好了,我也饿过劲了。”
花倾月夹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还有点小惊喜,虽然面条看着不怎么样,味道还不错。
洛川看她吃的香,自己也多少安心了些,能吃能喝,还有救。
从第一口温热的面条入口,到喝干碗里最后一口汤,花倾月觉得整个人充满了力量,身子也暖和了。
花倾月看到洛川一副期待的眼神盯着自己,“干嘛?还要评判一下味道吗?”
洛川跟后院的大黄花一样憨憨的点头。
花倾月说,“汤,不咸不淡,没什么滋味。
面条粗细不均,有的煮的太烂,有的还没熟透。
唯一不错的就是青菜,真新鲜,一咬咔嚓脆,你是刚放锅里就捞出来了吧。”
面对花倾月的挑刺,洛川没有泄气,说,“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以后我会多注意。
你吃饱了吗?”
花倾月反问,“怎么?还有?”
洛川说,“没了,就一碗。”
花倾月说,“那你还问我。”
洛川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没吃饱,我可以再去煮,第二次肯定比第一回好吃。”
花倾月连忙拽住他说,“行了,行了,我吃饱了,你可别再去厨房了。
你做个面要是做到早上,厨房长打开门一看到你在里面动她的东西,说不准一把菜刀送你上西天。”
洛川听劝,没有强求,他听花倾月说过,厨房长最擅长的就是射活物心脏,闭着眼睛都是一射一个准。
花倾月想到,“你就煮了一碗,那你呢?”
洛川说,“我不饿。”
花倾月说,“怎么会不饿,你不是跟我一样就在营地里吃过一顿饱饭。”
说完花倾月起身又去那些大盒小盒里翻找,她记得吴记糕点铺的老板也不是空手来的。
她拎着几盒糕点走过来。
把糕点盒摊开来,重新分配了一下。
一些放到娘亲的贡品桌上,剩下的给洛川,“吃吧,我刚刚把我娘最爱吃的那几种给她挑出来了,剩下的给你。”
洛川拿起一个给她,“你也吃一个。”
花倾月摇头,“这些糕点都是枣泥馅的,你自己吃吧。”
洛川在一旁吃,花倾月就双手拖着腮帮子,看着他一点点的将糕点吞噬掉。
每次看他吃东西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很像以前误闯桃林的那只小松鼠,花倾月把它捉住,给它坚果,它就一直往腮帮子里填,直到再也装不下。
看着,看着,她觉得洛川这副鼓起腮帮子的样子跟那个小松鼠一样可爱。
她伸手戳了戳洛川的脸,说了一句,“好可爱啊!”
果然洛川跟那只松鼠一样都呆住。
给花倾月逗笑,“你跟那只松鼠好像啊!一碰就定住。”
洛川没明白,以前说自己像那只黝黑的大老鼠精,现在又说自己像松鼠,我在你心里就不能是个人吗?
他下意识的又往嘴里塞糕点,结果可想而知,又被噎住。
花倾月见状赶紧起身给他倒茶水,但茶水壶里是干的。
洛川已经噎的开始翻白眼,没办法,花倾月朝最近的水源跑去,几个翻转跳跃后,端着一瓢水出现。
赶紧给洛川喝下,顺过气的洛川问,“这水是井水吗?很清凉也很甘甜。”
花倾月说,“你嘴还挺刁,这水就是我蓉姨娘每天起大早给染尘打的井水。
上次安北晨想喝我都没让他喝,今天你尝到了。”
洛川心里暗想,好嘛,这回不跟鼠对比,换马了,虽然里面加了个安北晨,但是跟他比较也不是什么特别开心的事。
花倾月问他,“还喝吗?井水管够。”
洛川说,“这个就不用了,我现在半肚子糕点半肚子井水,已经很饱了。”
一番折腾后,两个人并肩而坐,相视无言。
等到天都快亮了,花倾月沉沉的脑袋不受控制左右摇摆。
洛川就把抱起她送到房间,盖好被子,离开月清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