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朱珊并不知道凌霄内心的挣扎,她只觉得他的话,对她来说可以抚平这世界所有的困苦。
他是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
所以,她抓着他衣服,语气虽顿挫,但也急于说出那些独自面对的可怖:“我当时...当时看见那个炸药,我觉得我会死,我会死...所以,凭什么任先礼要逍遥法外?他杀了我的父母却受不到惩罚,凭什么?我...我想报仇...对不起凌霄,我当时...我当时那样想......”
就像他说的,她当时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她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凌霄抱紧朱珊,感受着她的呼吸和喘气,还有抽噎。
朱珊:“可是...我举起刀的时候,我看见一点折光......”
凌霄身子一顿,心里有个点突然波动:“什么?”
朱珊推了一下凌霄,从他怀里抬起头,举起自己的手腕。
她脸颊有些黑色的灰渍,因为横七竖八的眼泪已经凌乱不堪,但她的眼睛依旧清澈闪亮。
朱珊看着手腕:“手、手链。”
凌霄垂眸,握在她肩头的手在抖,他看见她白皙的手腕上,有些血迹,大衣袖口下,一条细细的钻石手链在摇晃。
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在举起刀的那一刻,朱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景象,是在温暖的家里,凌霄用火柴给她点生日蛋糕的蜡烛。
——手链虽然不贵,但是它有个名字。
——叫云霄。
他当时看着她,脸上印着烛光,眼里是她,悠悠甩着火柴,这样跟她说。
朱珊抬手,紧紧扯住凌霄衣领,整个身子贴上去。
她闭着眼睛,侧耳听着他的心跳,语调很轻,很平静:“我知道,我的英雄一定会来,我的英雄一定会让坏人被审判。”
所以,她不能那样做。
凌霄愣了几秒,然后狠狠抱住朱珊。
他仰着头,看着白色天花板,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肩膀松懈下来,摸着她发丝:“珊珊,任兴弦是怎么死的?”
“他握住我的手,自己杀死了自己。”朱珊想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在坚硬的刀柄上,一寸寸的没入人肉时,又因她的回力,刀刃回抽,冒出一股一股鲜血,满满的血腥味,到现在都还未散去。
朱珊身子又开始发颤,但她强调:“我真的,没有,我没有要杀他,我挣脱不开,真的是他自己。”
“没事儿了。”凌霄摸着她后脑勺,心终于落下来。
这句话,对朱珊说。
也对他自己说。
凌霄今晚失了理智和正常思考,现在终于缓和过来。
他拨开朱珊,看了看她脚上的铁链,然后握住她肩头,严肃道:“我现在不能抱你,你坐在这里别动,别怕,可以做到吗?”
朱珊愣了两秒,然后点头。
凌霄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朱珊身上。
他拢了拢衣领,把她全部包裹,然后抓着她肩头凑上去,亲她额头:“乖。”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帮朱珊洗清嫌疑。
很快,来了很多人。
警察封锁了现场,凌霄不能再呆在里面。
他离开时,消防队正在切割朱珊脚上的铁链,而她躲在衣服下,大眼睛看着他,对他说,没事。
凌霄下楼,把刚才录屏的直播重新看了一遍。
偏偏,那个画面停在了朱珊捡起刀的那一刻。
李尚到现场的时候,凌霄站在夜色里,挺拔的身子在发抖。
他说他是冻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简单交流着,朱珊被警察从楼里带出来。
凌霄想上去,但是控制住了。
他不能上去。
他看着朱珊从他面前走过,对视的时候,他对她用唇形说了两个字:别怕。
朱珊很乖的点头,扯着嗓子:“凌霄!我不怕!”
她的声音大,却在颤抖。
凌霄瞬间眼眶有些湿。
他转身,拍了一下李尚肩膀,低着头:“交给你了。”
“好,我跟着去。”李尚问,“你呢?”
“我等徐法医。”
现场没有第三个人,上万网友看见朱珊拿起刀,刀上有她的指纹,四个警察亲眼看见她握着刀柄扑在任兴弦身上,而刀刃陷入任兴弦心脏。
他只能等法医那边的结果,再做下一步打算。
******
除夕。
早晨七点多。
凌霄看见苏检察官从警察厅里走出来。
他迎上去:“苏检察官,你看到尸检报告了吗?上面说伤口自下而上,且有......”
“凌律。”苏检察官打断他,转身冷冷道,“你不是她凌律吧?是不是越界了?”
凌霄咬着牙,大声强调:“我只是在跟你陈述事实!你不能......”
他突然顿住,眼睫颤抖,随即垂下眼皮:“苏检察官,抱歉。”
苏检察官和凌霄有过三次审判庭对峙。
除了审判庭之上,两人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是凌霄能看出他眼里的敌意。
或许也不叫敌意。
苏检察官也是第一次见凌霄这般模样。
他没戴眼镜,没抓头发,脸色苍白,还有新冒出的青色胡渣。
他没了那份在审判庭上的自信、自傲、嚣张,而是和他接触过的很多案件家属一样,低眉垂眼,卑微到了极点。
苏检察官见过他那样桀骜,所以内心才更感触。
凌霄手指掐进掌心:“苏检察官,我请你,不要......”
苏检察官讪笑一声,打断凌霄,语气非常讽刺:“请你不要侮辱我的职业。”
“......”凌霄微微颔首,再次道歉,“抱歉。”
苏检察官眯了眯眼睛:“坦白说,我确实一直敌视你,但是那只是在法庭上。”
“......”
“在专业上,我还是钦佩你的。”
“......”
“凌律,前段时间的新闻我也有关注,你堵上你的职业生涯,举报了自己的委托人。”苏检察官,“我也是刮目相看。”
******
当天中午,李尚从厅内出来,告诉凌霄,各项检测都已经出来,检察院那边表示证据不足,朱珊没事了。
凌霄当时站着,听着这话忽地脑袋一空,像是填了一脑子的棉花。
他视线晃悠,脚上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还是李尚眼疾手快扶住他。
李尚皱眉:“你怎么这么烫?”
“这不冬天?”凌霄站直,嘴角上浮,语气轻挑,“容易感冒啊。”
“你去医院吧,这边还有些程序,我来看着。”
凌霄摇头:“我等着她。”
“你吃饭没有?”
“吃不下。”
“你这是折磨谁?”李尚‘啧’了声,“珊珊中午都吃了两盒盒饭。”
中午的阳光从警察厅门口照进来,在地上印出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影。
凌霄站在光影里,笑:“她向来胃口好,也乖。”
李尚还想说两句,凌霄已经转身去打电话,告诉家里,这边没事了。
李尚也管不了他,劝告自己出于人道主义不能见死不救,于是骂骂咧咧,去买了饭和感冒药。
凌霄精神不太好,饭吃的很慢,李尚就坐在旁边,跟他讲朱珊那边的事。
他说炸药是假的,是任兴弦拿来骗朱珊的。
直播被切断后,他试着重新入侵,但失败了。
后来,他一直企图刺激朱珊,让她杀了自己,可朱珊不肯,再后来,他听见警笛声,于是算着时间拉着朱珊的手,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李尚说完,愤愤道:“才17岁,半大的孩子,真是变态。”
凌霄吃得变不多了,把饭盒收起来,口袋打了个结:“她有没有哭?”
“没有。”李尚看着凌霄,“珊珊平时看上去挺弱的,可刚才说起这些,很镇定,很冷静,她还挺坚强的。”
凌霄起身,去扔垃圾。
他对李尚的话不置可否。
朱珊胆小,却也勇敢;怂,但也正义;经历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依旧坚强。
她一直很好。
凌霄吃了感冒药,又因为一晚上没睡,困得很,坐在冰凉的排椅上,靠着打瞌睡。
朱珊傍晚时才出来,穿着凌霄的外套,长度到了小腿下面,扣子扣得紧紧的,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
她本来好好的,看见凌霄那刻就控制不住的流眼泪,张开双臂跑过去要抱。
凌霄轻笑,抱住她,嗓子沙哑:“能不能有点出息?不是说了不要怕,不要担心吗?”
朱珊吸了吸鼻子,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教训她。
她没忍住,小拳头锤他胸口,带着哭腔:“你好烦啊。”
“是,我烦。”他握住她拳头,点头。
朱珊身子一顿,发现他嗓音不对劲,仰着头:“你嗓子怎么了?感冒了吗?”
凌霄眉梢挑起来:“有点儿呢。”
“是不是很不舒服?”朱珊立马脱下外套,踮着脚给凌霄披上,“你快点穿着。”
“就嗓子有点痛,怎么还给我披上衣服了?”
朱珊没理他:“我们去医院。”
凌霄抬起手,手指上勾了一个袋子,里面有药盒和瓶装药水,他吊儿郎当的晃了晃:“买了药了。”
朱珊还没看清袋子里的药,凌霄已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珊珊,回家过年了。”
“......”朱珊抿着唇角,回握住他的手指,“好。”
回到家,凌妈一把把朱珊抱住,查看她有没有事。
她把朱珊转了两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凌樾也在旁边说着叽叽喳喳的担心话。
凌霄神经不太好,可能因为生病,也可能因为一夜未睡,现在又紧又密的聊天声他听着有些烦,脑袋也痛。
凌霄揉了揉太阳穴:“我们要先洗个澡,还没吃晚饭呢。”
凌妈:“儿子,你感冒了?”
凌霄:“买药了。”
凌妈点了点头,然后和凌樾一起出门。
本来计划今天是要回老家的,谁知道发生这样的事,冰箱里没备菜,他们一整天都担心着,也没做年夜饭,只能趁着这会儿出去买点吃食。
等人走了,凌霄才牵着朱珊往房间走。
朱珊顿了顿:“一起洗吗?”
“不然呢?”
“......”朱珊没说话,但步子停了。
凌霄转身,眉头微蹙,有些抱怨朱珊的无情:“我生病了,等会儿热气一蒸,没准会晕倒。”
朱珊:“......”也对。
朱珊放开凌霄的手,挽着他胳膊往房间走:“你不舒服,就靠着我。”
凌霄‘嗯’了一声,给了些重量给朱珊。
朱珊:“我先帮你洗,然后我再洗。”
凌霄:“那多浪费时间,还得吃年夜饭呢,我饿死了。”
朱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