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君臣三人相视无言。
这种事情,若是交给朝议,扯皮是必然之事,但若是不交由朝议,帝王擅自做出决定,势必又会在朝堂之上牵扯出许多事端。
首当其冲的便是解缙当日反对的缘由,好端端的大明皇帝,放着自家的臣子不去封,反倒是去封两个外人,岂不是送上门让天下耻笑?
半晌之后,方孝孺沉吟道:“此事迫在眉睫,臣以为,陛下当直接下令,至于朝堂上的影响,臣这把老骨头还算硬...”
此言一出,宋礼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应和道:“陛下,此事,臣身为礼部尚书,自是首当其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棣脸上浮现出一抹感动之色,既然方孝孺决定来背这个黑锅,朱棣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当即点头应道:“既然如此,朕决定册封马哈木为顺宁王、马哈木之弟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孛罗为安乐王,此事便交由礼部去办,务必要快。”
宋礼心中一凛,拱手道:“臣领旨!”
随后起身快步出了偏殿。
宋礼很清楚,此事非同小可。
北境传回来的奏折上说得很清楚,北元太师阿鲁台对马哈木自作主张接受大明的册封一事非常不满,已经决议起兵代替黄金家族大汗本施雅里讨伐不臣。
但瓦剌部对要不要迎战一事却是争议颇多。
其中最大的问题便在于马哈木虽是瓦剌部势力最大的一支,但他的两个弟弟却对大明只册封马哈木一事颇为不满。
而两人不满的原因也很简单,大明册封了马哈木,除了没有封地之外,粮食金银布帛盐巴等物资都是照着亲王的规格给的。
大明给的好处全被马哈木给拿走了,阿鲁台麾下大军的压力却要整个瓦剌部来抵抗,他们当然不满意。
所以草原分裂之事便又凭空多出来许多变故。
万一马哈木的两个弟弟一气之下投了阿鲁台,马哈木独木难支之下,极有可能彻底倒向北元一方,那就意味着大明的诸多谋划打了水漂。
但册封马哈木的两个弟弟,那大明又要大出血,这才是朝臣反对赐爵的真正原因。
平白无故要将自己家中的钱财白白的送给别人,换成谁来心里都会不爽。
知道真相的人,自然知道大明付出一部份钱财,可以换来草原的分裂是多么划算的一件事情。
但偏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看事情只看表面,包括朝堂之上的一大批官员。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便是这个意思。
而现在这个黑锅将会落到方孝孺身上,宋礼作为实际经手人,当然也难逃其咎。
宋礼还没回到礼部衙门,脸上便露出一抹苦涩,只怕明天他和方孝孺要被群起而攻之了。
其他人倒无所谓,但陈瑛那是一条真正的疯狗啊,被他咬上一口,就算不死也要伤筋动骨。
偏殿里,宋礼走了之后,朱棣和方孝孺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朱棣现在深深的感受到了老爹废除宰相制度后,给后世的君王带来了什么样的难题。
别的不说,自古以来哪有吏部天官替皇帝背黑锅的?
那是丞相的事情。
虽说他搞了个似是而非的内阁,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内阁想要成为百官与皇帝之间的枢纽和缓冲,还是一件非常遥远且漫长的事情,现在的内阁,最多算得上是一个秘书机构。
要不要恢复宰相制度呢?
朱棣在纠结,但方孝孺却没有这方面的烦恼,见朱棣迟迟没有下文,方孝孺便决定起身告辞。
他是吏部天官,最近因为礼部户部大换血一事忙得晕头转向,能抽出时间来面见皇帝已经非常不错了。
枯坐在这里那纯属浪费生命。
至于替朱棣背黑锅一事,方孝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挑起草原内斗,对于大明来说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只是背个锅而已,比起让大明边疆的百姓平安的过几年日子,一个黑锅,背了就背了,无所谓。
至于国库要出点血,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不劳而获的好事。
大明每年收上来的赋税,用在这里正好。
他起身,朝朱棣拱手道:“陛下,臣告退了。”
方孝孺说了什么,朱棣根本就没听清楚,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直到方孝孺转身欲走,朱棣终于从沉思中回神。
出声挽留道:“方卿,留步!”
方孝孺回首,问道:“陛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朱棣一拍脑门,笑道:“还有一件事情,朕忘记说了。”
说罢,不等方孝孺出言,便将桌子上的一叠奏折推到了方孝孺面前:“方卿,看看。”
方孝孺见状,只好依言坐下,拿起奏折翻开缓缓的看了起来。
朱棣淡淡的说道:“方卿,你那个好徒儿这次差点把云南搅了个天翻地覆啊。”
朱棣这句话一时间让方孝孺分不清是在夸赞还是揶揄,所以他选择沉默。
朱棣继续说道:“不过据陈安和沐晟所言,他提出来的改土归流之策效果也还算显着,朕留你,便是想问问你,陈堪这些功劳该如何封赏?”
这一叠奏折,署名的都是一个叫陈安的都察院御史,方孝孺迅速的过了一遍这些奏折的内容,便明白了朱棣单独留下他的意思。
“陛下,臣以为......”
听完朱棣的话,方孝孺本想替陈堪推辞掉封赏一事。
只是刚刚开口,便被朱棣打断道:“方卿,朕知晓你想让陈堪有个正经出身,将来也好继承你在儒林的衣钵,一开始,朕也是持支持态度的,毕竟儒林领袖成了朕的女婿,对于朕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陛下法眼如炬!”
方孝孺点点头,陛下支持他的想法,他当然知晓,否则陛下也不会一直给陈堪的官职都是一些不常设的职位,这便是有意在配合他磨炼陈堪。
不过听陛下现在的意思,是有其他的安排?
看见方孝孺脸上的不解之色,朱棣淡然道:“方卿,你给陈堪安排的路,自然是最稳妥的,但方卿你可曾想过,你为他想的路真的适合他吗?”
方孝孺抬起头,朝朱棣拱手道:“陛下不妨直言。”
朱棣点点头,问道:“方卿觉得,陈堪这小子现在的功劳是否能够封爵?”
不等方孝孺回答,朱棣便继续说道:“陈堪这小子,自朕御极大宝以来,可以说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
从最开始说服你为朕效力开始,到他提出来的削藩之策,再到提督五城兵马司,献上改土归流之策,就连今日赐爵草原一事,背后也离不开这小子的影子。
去了云南依旧不安分,智斗白莲教,将一位佛子和三千之数的白莲教徒彻底抹杀,为我大明解决掉一个大隐患。
这一桩桩一件件,寻常人一生能做出一件这样的事情便已是不凡,而这些事情,都是这小子这半年多以来的手笔。”
“这样一个少年人,方卿的安排稳妥固然稳妥,但朕却是觉得方卿此举是在抹杀这小子的灵性。”
“大明不缺人才。”
“但是,大明缺一个能够打破常规的奇才。”
“在朕看来,陈堪就是这样一个奇才。”
“正如古之管乐张萧房杜......”
朱棣的长篇大论说完,顿时让方孝孺愣在了当场。
他没想到,陈堪在朱棣心中的评价这么高。
堪比管仲乐毅张良萧何房玄龄杜如晦?
这......
方孝孺有心想要反驳,但是一想到这半年以来陈堪做下的那些事情,反驳的话便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陈堪肯定是赶不上今年的院试了,朕今日叫你过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别将陈堪禁锢在一个模子里,任他自由生长,说不定他能走得更高更远。”
方孝孺张了张嘴,半晌之后,呼出一口长气。
他承认,他有点被朱棣说服了。
朱棣见状,乘胜追击道:“我大明讲究的是一个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陈小子立下这许多功劳,再不赏赐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朕想明日你在大朝会上先提一嘴。”
“另外,方卿若是担忧他以后长歪了,可以让他以流内官的身份继续参加科举,如此,也能做到进退有据,方卿以为如何?”
朱棣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方孝孺还能如何,只得苦笑道:“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愿意抬举他,臣作为老师,自然也不可能阻碍他的前途。”
朱棣脸上露出笑容,笑道:“方卿大可放心,怎么说陈小子也娶了朕的女儿,他叫朕一声岳父,朕绝不会害他,因为朕也很好奇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方孝孺点头应下,拱手道:“既然如此,一切全凭陛下做主便是。”
朱棣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方孝孺见状,只得拱手拜别。
目送方孝孺走远,朱棣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片刻之后,朝大殿的一角招了招手。
纪纲从阴影之中走出,拱手道:“陛下!”
朱棣淡淡的说道:“草原之事,还是交给你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