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江府书房,青铜酒觚倒映着满地月光。
江笑安扯开云纹腰封,琥珀酒液顺着喉结滚落前襟。
萧湛那句“情爱如医道,需以心血为引”在耳边挥之不去。
“哐当”一声酒坛砸在青砖上,惊得窗外栖鸟扑棱棱飞散。
朦胧间有人揪住他手腕,三阴交穴传来熟悉的刺痛——当年他在药王谷学艺时,总爱用这招唤醒宿醉的同门。
“拂冬统领?”
他眯着眼辨认绯色袍服上银线绣的杏林纹:“竟劳动你的大驾亲临寒舍?”
“醉得连望闻问切都不会了?”
拂冬甩开他发红的手腕:“能走针便收拾药箱,不能我即刻回宫请陈院判。”
江笑安踉跄着抓过檀木医匣,嘴角噙着三分笑意。
这冷冰冰的诘问比任何醒酒汤都管用,至少证明她还肯为他蹙眉。
“是首辅大人传召。”
江笑安暗自佩服萧湛的机敏。
这位表兄前些日子才装病替他制造见拂冬的机会,如今竟又故技重施。
他连忙掀开锦被起身,不料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跌回软枕间。
拂冬抱臂站在雕花床柱旁,杏眼微眯:“站都站不稳,还想去诊脉?”
“方才起猛了!”
江笑安手忙脚乱地扒着床栏,这回倒是勉强站直了,只是脚步虚浮得像是踩着云絮。
“我还是进宫请太医……”
话音未落,袖口突然被扯住。
江笑安苍白的脸颊泛起急色红晕:“***府这些年脉案全在我这儿,换了旁人能比我更清楚驸马的体质底细?”
说罢从药箱摸出青玉瓶,倒出枚褐色药丸囫囵吞下。
拂冬见他服下解酒丹后眼神渐清,终是叹了口气:“若途中昏厥,我可不管接你。”
素手揽过江笑安的腰身,足尖轻点跃出轩窗。
待至公主府,江笑安搭上萧湛滚烫的腕脉,神色骤然凝重。
银针在烛火下连闪七处大穴,待拔针时,榻上人紧蹙的眉峰已舒展三分。
“即刻煎这副药。”
他蘸墨疾书的手忽地顿住——拂冬正俯身盯着药方,鬓边碎发扫过宣纸:“可要备金蛉子?”
笔尖在“蝉蜕”二字上洇开墨痕。
想起上次随口胡诌的蟋蟀药引,江笑安耳尖发烫。
这傻姑娘竟把玩笑当了真,偏生较真模样又教人移不开眼。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姜雪微蹙的眉间,她将手中的丝帕攥出褶皱,目光在萧湛苍白的唇色与江笑安游移的眼神间来回逡巡。
当听到蟋蟀药引的说辞时,这位素来端庄的***忍俊不禁地抿紧嘴唇,余光瞥见江笑安正偷偷擦拭额角细汗。
“表兄这症候原是暑邪内侵,需活蟋蟀入药。”
江笑安喉结不自然地滚动,指尖捏着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点:“如今转为寒气入体,当用当归鹿茸温补。”
拂冬若有所思地颔首,鬓边的银蝶步摇在烛火中轻颤。
江笑安望着她垂落的眼睫,笔锋突然顿住——那夜她站在海棠树下掷来青梅的娇嗔模样,与此刻疏离的侧影重叠成难解的结。
直到寅时三刻萧湛退了高热,姜雪才扶着酸胀的后腰起身。
孕期的困倦如潮水漫过四肢,她将江笑安安置在西厢暖阁时,恍惚听见夜风送来断续的埙声。
“我要守着你。”
姜雪褪去绣金凤履,青丝散落鸳鸯枕畔。
感受到丈夫胸膛传来的震动,她将掌心贴在他微湿的寝衣上:“江太医说这病气渡不过血脉相连之人。”
黎明未至,拂冬早已捧着朝服静候在廊下。
当她看见江笑安眼下的黛色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坠。
那人却突然疾步上前,晨雾沾湿了他翻飞的竹纹衣袂。
“殿下允诺的太医院通行令……”
江笑安声音带着未消的夜寒,余光却瞥见拂冬悄然退后的半步。
他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转而从药箱取出个青瓷瓶:“这是新制的安神丸,给值夜的侍卫兄弟。”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薄霜时,姜雪注意到拂冬正望着窗外出神。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江笑安在太医院门前驻足的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腰间那枚褪色的平安结在风中轻轻摇晃。
宫墙内的晨雾尚未散尽,江笑安望向拂冬的眼神透着期许,却被姜雪不着痕迹地截断。
她随手唤来路过的宫婢引路,余光掠过少年侍从紧绷的肩线——比起太医院那位的心思,她更在意身边人的处境。
朝堂金砖映着百官各异的脸色,暗流在玉笏轻叩声中涌动。
数道窥探的目光掠过御座旁那道玄色身影,却撞进深潭般的沉静。
姜雪指尖轻点鎏金扶手,将奏折翻页声压得格外清晰,满殿朱紫衣冠无端渗出冷汗。
世家大族们交换着惊惶的眼风,恍然惊觉这柄悬顶之剑真要斩断绵延百年的门阀根系。
当朝首辅的缺席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终于有人想起长明灯下的影子。
风子晴,这个被刻意遗忘的称谓重新在舌尖滚烫。
即便失了凤印,终究是皇帝血脉的源头。
六岁天子再聪慧,总还要个依恋母亲的年岁——这念头如野火燎原,灼得几位老臣袖中密信几乎要燃起来。
招提寺的晨钟暮鼓困着当朝太后,这本就是桩讳莫如深的悬案。
往日世家们乐得装聋作哑,毕竟火未烧到祖祠门前。
而今摄政***的刀锋抵住九品中正制的咽喉,倒逼着他们去撬动那座青灯古佛的牢笼。
“姑姑留步。”
退朝时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晃了晃,小皇帝攥住姜雪的袖角:“太傅说表舅告假,可是旧疾复发?”
孩童努力挺直的脊梁泄了劲,露出袖口里发皱的《帝范》书页。
姜雪屈指抚平他蹙起的眉峰:“昨夜太医院守着退了热,明日你就能见着活蹦乱跳的江尚书。”
鎏金护甲擦过少年天子的龙纹领缘,忽然悬在半空:“若我说……风太后在招提寺并非祈福呢?”
秋阳穿过殿门描摹着二人的影子,姜珩低头盯着腰间双龙佩,稚嫩嗓音却字字清晰:
“母后当年喂我吃的杏花羹总带着苦味,倒是姑姑宫里的牛乳茶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