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就爆发在一瞬之间。
所有应该和不应该、贪婪和善念,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分裂、摩擦、决胜,其丰富精彩程度犹如宇宙大爆炸,却又短暂得像是秋叶的死亡。
林千风仍在思考着接下来的事,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林敬欣喜,脚步更快更无声地靠近,他悄悄举起了藏在背后的木棍。
然而木棍挥下的瞬间,走在林千风旁边的小乔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拉着林千风往右一躲。木棍挥了个空,擦着小乔的手过去。
林千风急忙转头看,又惊又怒,“是你?!”
“抱歉了,我无意要伤害你们,但有件事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林敬说着,提着木棍逼近。
他事先看过,周围没有人。大概是都被刚才的动静吸引走了,正好方便他行动,而且他已经被看到了脸,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想着,林敬目光里陡然透出一丝坚决来。
林敬毕竟是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林千风连忙护住小乔往后退。小乔却纹丝不动,他看着被木棍上的倒刺划出一道浅浅血痕的手掌,说道:“别往后退,后面有人。”
林敬心里一惊,这人怎么知道他在后面也安排了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已经暴露,林敬干脆招招手让人全都出来。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来乱跑?
事实证明他真的非常有先见之明,现在五个大男人对两个半大小子,就不信还能让他们跑了。林敬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二话不受就挥手让所有人都上。
林千风全身皆备,卸下书包当武·器。他不清楚小乔究竟有多厉害,但他绝不能让他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小乔抬起写满了漠然的眼睛,一滴血顺着他的手掌落入地面。
书斋里,正在摇着摇篮哄小孩儿睡觉的崇明忽然竖起了耳朵,警觉地往外看去。
小乔甩了甩手,头一偏躲过一只高速挥来的拳头,然后伸手快速从背后的书包里抽出一根尺子,“啪!”
林敬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双目圆睁地看着面前那个微抬着下巴,戴着金边眼镜斯文秀气的少年。
“操!”迟来的怒骂让林敬看起来暴跳如雷,“把他给我抓起来!”
其余人看着林敬脸上快速肿起来的长条形瘀痕,一个个脸色古怪。往前冲的脚步都不禁迟缓了几分,就怕那一尺子会打到自己脸上。
多丢人。
然而小乔的尺子挥舞得啪啪作响,他这尺子特别长,放不进笔袋,所以小乔向来把它插在书包侧边的口袋里。
耍尺子是个精细活,力道稍大一点,尺子就要断。怎么打,动作最帅、声音最响亮、打得最痛、又能控制在最低伤害判定范围内,是个考验脑力和行动力的双重活计。
“啪!”
“啪!”
“啪!”
一声声清脆响亮,犹如魔音穿耳,震得人小心肝颤啊颤。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愣是近不了小乔的身,还被一把尺子打得手腕通红,脸颊红肿,活像刚被原配暴打一顿的渣男。
当他们喘口气再看向拿着尺子拍打着掌心微微笑的小乔时,鸡皮疙瘩暴起——这哪儿是个普通学生,这就是个小恶魔啊!
几人纷纷调转目光看向林千风,换人!林千风这会儿正懵呢,脑袋里还回荡着啪啪啪的声音,看到几人忽然向他冲来,下意识就抡起书包砸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天空一道黑影遮住日光,并急速下坠。
那呼呼的破风声仿佛就在耳边,所有人下意识抬头去看,就见一只巨大的猛兽从天而降,“轰——!”
一瞬间尘土飞扬,林千风赶紧伸手捂住口鼻,双眼却定定地看着烟雾中心。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单纯的灰尘,每天都有人清扫的大街,哪儿来那么多灰尘?
这更像是……
烟雾很快散开,林敬和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躺在地上直哼哼,显然被砸得不轻。而这些人中央,站着一个身姿挺拔、气质沉稳的青年。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刚毅的面容上戴着一丝难得的惊讶。
这是谁?
林千风狐疑,戒备着回到小乔身边,想要趁林敬等人倒地的机会拉他走。然而小乔却径直走过他,快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站定。
男人向小乔单膝下跪,伸出右手,目光灼灼,“对不起我来晚了,少爷。”
而林千风回想起刚刚小乔跟他擦肩而过时的神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欣喜、激动、明亮的神色。
他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是谁了。
站在路边屋顶上的商四当然更加知道那是谁,刚才如果不是他及时撤掉结界,崇明说不定就跟初来乍到的藏狐一样,直接被弹开。
不过现在的情况嘛,很不错。商四双手对插在衣袖里,笑了笑,然后转身去找林平遥。
林平安已死,林平遥大受打击,鬼怪们没有了约束自然就散了。而林平遥,此刻正背着林平安的尸体穿梭在狭小的巷弄里,躲避着警察的搜捕。
胖警官已然发现了林平安留下的大滩血迹,所以搜捕的力度不低。
商四却没有直接打电话告诉他林平遥的位置,而是慢悠悠地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一路跟着。
很快,他在对面的一个屋顶花园上,看到了林平安的鬼魂。
林平安也看到了商四,死亡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即使面对商四,也再没有一丝激动或害怕的情绪。他对着商四遥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跟着林平遥走。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
商四歪着头想了想,有心跟上去看个究竟,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他腰间挂着的小铃铛,叮铃铛叮铃铛,摇晃得很急促。
商四脸色一变,随即伸手招来几个影妖继续跟着林平遥,然后接起电话,飞速朝铃铛指引的方向奔去。
“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四爷爷你快来呀!”打电话的是花木贴,小姑娘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大大黄被车撞啦,快要屎啦!”
大黄?商四果断中途拐弯,找到了鹿十,“上车!”
鹿十正护送四姑奶奶回书斋呢,看到忽然出现的商四,一头雾水。倒是商四看到陆知非也在,忙把人一起请上车。
十分钟后,三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宠物诊所。诊所不大,商四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等候的虞涯,和扑在手术台旁边哭得可怜兮兮的花木贴。
“究竟怎么回事?”商四蹙眉。
虞涯解释道:“刚才那个小男生回家,过马路的时候,大黄忽然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然后就被车撞了。沈苍生送那个男生上医院了。”
这时花木贴听到商四的声音回过头来,瘪着嘴,更委屈了。哒哒哒跑过来往商四怀里一扑,眼泪犹如洪水决堤,“呜呜呜呜呜四爷爷……四爷爷你救救它呀……”
商四把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余光瞥向手术台,大黄躺在上面嗯里嗯里地叫,脸上满是血污,身体上也有明显的骨折,眼看是活不成了。
陆知非询问旁边的兽医,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兽医满脸尴尬,有救不了的尴尬,也有知晓真相的尴尬。他本该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但这只狗,怎么说呢……也算是只恶犬吧,怎么会突然冲出去撞人家小孩儿呢,小孩儿招它惹它了?
哎,这都叫什么事儿。
商四可不管那么多,“知非,你先请医生出去说几句话。”
医生一愣,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然而陆知非礼貌地请他,他看着快死的大黄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就出去了。
待两人走出诊疗室的大门,商四立刻转头盯着鹿十,“快,长角。”
鹿十抱着头,“不要嘛,我好不容易才长得威风凛凛的角。”
商四瞪眼,“你想要我亲自动手吗?”
“别!”鹿十双手拒绝,眨眨眼,头顶立刻长出两只鹿角来,然后一咬牙,带着英勇就义一般的心情,忍痛掰下一小截来。
“呀!鹿十叔叔的角!”花木贴回过神来,眼泪秒收。她挣扎着从商四的怀抱里跳出来,然后拿过那一小截角凑到大黄的嘴边,“大黄大黄,这是鹿十叔叔的角,很厉害的哟!你吃了以后就没事了!”
然而大黄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动都动不了,更别说张嘴嚼东西。花木贴的眼泪又来了,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商四,“四爷爷它不吃怎么办呀?”
商四也没想到这茬,大黄毕竟只是一只普通的狗,就算有灵丹妙药,吃不下去就歇菜。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神通广大的商四爷,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笔,沾着大黄身上流出的血,笔走龙蛇,飞速在大黄四周画下阵纹。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商四抓起那截鹿角扔到阵纹中心。
阵成,刺目的红光翻出血腥味,然而鹿角在其中快速融化,一股庞大的生机和来自白鹿的圣洁气息迅速将血腥味压下。
花木贴紧张地扒着手术台的边缘,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手伸出去轻轻点着大黄爪子上的肉垫,“大黄你快好起来呀,我把好吃的都给你吃,好不好呀……”
大黄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唤,小声哼哼着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花木贴顿时破涕为笑,“大黄呀!”
商四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瞥了一眼独自蹲在角落画圈圈的鹿十,转身出去找陆知非。
“好了?”陆知非问。
商四点头,“死不了,但伤还在,也不能做得太假。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不觉得大黄会忽然伤人。”大黄虽然有狼狗血统,但平时是一只对人类非常友好的温顺的狗,往来于便利店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它。狗不像人类那么复杂,陆知非不相信大黄会无缘无故去伤害一个经常来看它的人。花木贴说过,那个男生每次走的时候,大黄都会送他过马路,然后蹲在路边一直看他走远。等到男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它才会自己回到便利店。
“走吧,我们去医院看看。”商四说。
医院就跟诊所隔了两条街,两人到的时候,竟然发现有记者在场。商四耳力好,隐约听到“恶犬”这样的字眼,脸色一沉。
他把情况跟陆知非一说,陆知非这个纯种现代人很快告诉他,“这事儿处理不好就会很麻烦,便利店在学区,周围来来往往都是小孩儿,如果这件事被报道出去,便利店养了那么多猫猫狗狗,首当其冲。狗证,还没办吧?”
商四一听要办·证就头疼,牵着陆知非的手快步进去,恨不得现在就把事情解决了。
商四是在住院部找到沈苍生的,那男生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扑倒的时候擦破了一点皮,外加犯了病。陆知非翻了翻他的病例,是先天性哮喘,心脏也有些问题,姓名一栏写着:钱果。
此刻钱果吸过氧,已经睡着了,商四看向沈苍生,问:“看清楚怎么回事没有?”
沈苍生摇头,随即又说:“不过我能感觉到大黄扑过去的时候,钱果身上应该缠上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大黄虽然是只普通的狗,但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灵性比同类要强。”
“不好的东西……你看不到?”
“看不到,如果不是大黄那一扑,我也不会察觉。”沈苍生说。
商四略一沉吟,立刻给林千风打电话让他过来。
那厢陆知非看着空荡荡的病房,却忽然问:“他的父母呢?怎么没人来?”
商四也觉得奇怪,他们在宠物诊所里耽搁了那么久,都已经到了,钱果的父母为什么没来?问沈苍生,沈苍生说:“他身上有个儿童电话,刚才护士已经按照上面的号码联系过他爸爸,只是他爸爸好像有事走不开。”
陆知非微微蹙眉,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没确定真实情况前他也不想批判谁。只是他转头看着小脸苍白的钱果,觉得很心疼。
商四握住陆知非的手,从后面轻轻抱了抱他,“没事儿,都没事儿。”
“我有这么娇弱?”陆知非挑眉。
“求你娇弱,跟我撒娇。”商四老实诚恳。
沈苍生:日了我的狗。
刚刚醒来的钱果:那个叔叔在对漂亮大哥哥做什么?
“你醒了?”陆知非忙打掉商四的狼爪。
钱果乖乖地点点头,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急忙抓住陆知非的手,眨着微微泛红的眼睛问:“大哥哥,大黄呢?大黄它怎么了?我看到好多血、好多好多……”
陆知非眼神柔软,揉揉钱果的头,把他安抚下来,“别担心,大黄没事。他也在医生那里看病呢,等你出院了,它也就好啦,所以你要快点把身体养好,好吗?”
“嗯!”钱果郑重其事地点头。
这时,有护士小姐进来给钱果量体温,看到商四,还以为他是钱果的爸爸,就拉着他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然后又看着钱果苍白的小脸,心疼地抱怨了几句,“你说现在的人也真是的,养狗也不好好拴着,平白无故叫小孩子遭罪……”
商四古井无波,钱果却是忽然激动起来,“不是这样的!大黄可好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推开的!”
说得太急,钱果忽然咳嗽起来,吓得护士小姐赶紧闭了嘴,扶着他帮他拍背顺气。钱果却仍想辩解,“大黄对我很好的,它……咳……”
“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了,姐姐再也不说大黄的坏话了好不好?”护士看着他一脸心疼。
陆知非知道她没有恶意,摆在她面前的真相就是如此,她只不过是为钱果鸣不平。于是陆知非好生把护士劝了出去,又哄着钱果躺下。
钱果盖着被子,乌溜溜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干净得比像是没有一丝雾霾的蓝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伸出两根手指,勾着陆知非的手,闷声说:“大黄不是那样的,我没骗人。”
陆知非握住那两根小小的手指,低头微笑,“那你跟哥哥说,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刚才走到半路,忽然动不了了。绿灯马上就没了,我好着急,然后大黄就冲过来把我推开了。然后、然后大黄就在那边不动了,它冲我叫呢,我知道它肯定在叫我走,可是一辆车开过来,它就、就……”钱果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小脸就更加发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车水马龙的街道,急促的狗叫,刺耳的刹车声,伴着大黄的一声悲鸣响起。钱果急匆匆地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他看着大黄倒在血泊里,鲜血好刺眼好刺眼。
好多人都在怪大黄,也有人说好惨的,钱果拼命想跟他们解释,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再一睁眼,就到这儿了。
陆知非俯身抱住钱果,钱果也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说,“你相信我好不好?”
“好,我相信你。”陆知非伸手替他抹着眼泪,两个人额头相抵,“也相信大黄。”
沈苍生和商四看着这一幕,谁都没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温情,却让人很自在。
不一会儿林千风赶到了,在商四的要求下看了看钱果的情况,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鬼上身。”
林千风忽然响起那次去便利店接陆知非时,他曾在便利店附近隐约看到过的那只鬼,说不定,那次他真的没有看错。那只鬼很聪明,知道便利店不能去,所以躲得远远的。
“说详细点。”商四沉声。
“严格来说,他先前被鬼缠上过。因为他还小,阳气不足,病气却过重,所以最容易被上身。那只鬼估计就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
商四了然,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攀附在钱果身上的鬼阻止钱果过马路,就是为了让他撞死,好鸠占鹊巢。然而灵性骤增的大黄就跟在钱果身边,它察觉到了异样,于是撞开了钱果。
那鬼心生怨恨,于是又缠上了大黄。大黄被缠住,动不了了,于是就被车撞到。
“现在鬼还在吗?”商四又问。
“不在了。”
商四却没有完全放心,转头对沈苍生说:“你带他去看看大黄,我和知非留在这里。”
沈苍生点头,带着林千风出门。然而两人到了门口,却看到一个熟人站在那里,神色复杂。
“钱警官?”林千风诧异出声。
钱警官就是警局的胖警官,闻言冲他点了点头,解释道:“我是钱果的爸爸。”
胖警官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他在门外听到商四的声音,觉着诧异,就站着听了一下。听到的内容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鬼上身?身为一个新时代的好警·察,他本不该相信这种胡话,可是接手林家这个案子以后,种种事实都叫他必须相信。
旅馆房间里的诡异符文、写有宝宝生辰八字的命牌、现场的血迹、还在逃窜的林平安林平遥兄弟俩,然后又忽然冒出来的一大堆姓林的人,这案子处处透着古怪。
而最他更唏嘘的是,一条狗尚且能为了果果付出生命,林平安作为人,竟然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
只希望他能多抓一些这样的人,多保留下一些温情吧。
这样想着,胖警官深吸一口气,摘下警帽,收起自己过于严肃的表情,大步走进病房。“果果,爸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