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死得悄无声息,连同那个吓晕过去的女人一起,被装在服务员的餐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小乔所在的宴会厅。
当时厅内一派和乐,乐曲声中,众人遥祝今晚的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而从餐车里忽然倒下的尸体就像一个扇在寿星脸上的大耳刮子,响亮异常。
昏迷着的女人被很快弄醒,看到人群中端着香槟一脸淡然的小乔,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她混沌的大脑来不及理清思路,指认小乔是杀人凶手的话就脱口而出。
然而小乔自他走进和平饭店之后就一直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跟他一起从大堂上楼的更是寿星的儿子,进来之后就一直在跟人打招呼,他哪有那个时间去杀人?
这桩栽赃未免也做得太没有水准了?
于是众人看向小乔的表情没有惊愕,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最近乔公馆的这位小主人风头太甚,难免会招来一些祸端,他们都理解。至于是拍手称快还是漠不关心,就各有不同了。
“你胡说,小乔先生刚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寿星的儿子是财政局的人,跟小乔也是熟识,当下就发了怒。
小乔微微笑着走上前去,伸手拦住他,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的镜片上泛过一道冷光,“锦之兄不要这么生气,这些问题不如带回去慢慢审。我倒要看看是谁看我那么不顺眼,还使这么拙劣的手段来嫁祸于我,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乖张、狂傲,此时的小乔就跟大家印象里的一样。然而其实小乔心里也很疑惑,究竟是谁抢在他之前杀了目标?还把尸体送到了这里?
这样一来,小乔的计划达成了,甚至因为这场拙劣的栽赃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而他自己却可以完全撇清嫌疑。
因为他本来就是无辜的啊。
整个事件笼上了一层迷雾,而始作俑者小乔心情却很不错。他带着崇明出去,花大价钱置办了一身新的行头,然后坐在红钻石里喝咖啡。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崇明为他点了他以前常吃的黑森林蛋糕。精致的银勺切开柔软的巧克力外层,浓郁的香味被送入嘴中,细细品尝之后再喝一口微苦醇厚的咖啡,视线越过细颈玻璃瓶里的红玫瑰看向外面繁华的街景,一个美妙的下午就这样度过了。
更美妙的是,小乔还在窗外看到了商四和陆知非。
商四穿得人模狗样踩着二八大杠,陆知非就侧坐在座椅和车把之间的那条大横杠上,被商四圈在怀里。
风轻轻吹着他们的头发,车铃声丁零丁零,带着他们消失在街的尽头。
真是哪儿都有他们,小乔想。
崇明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小乔,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崇明起身出去了一下,回来时小乔就在外面看到了一辆大奔。崇明正恭敬谦和地站在车旁,微微弯腰帮他打开了车门,“少爷请。”
小乔勾起嘴角,正了正礼帽,坐上了车。等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他才问道:“车子哪里来的?”
“去家里的车行提的,那儿的人都认识我。我说少爷要坐车,立马就让我开走了。”
小乔莞尔,“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原来的那个我就要得疑心病了。”
崇明一边认真地开着车,一边回道:“那个少爷身边还有另一个我在照顾,我只要顾好少爷你一个人就可以了。”
小乔被取悦了,微微别过脸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说:“谁要你照顾了。”
“是,少爷。”
“别老叫我少爷、少爷的,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
崇明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可你永远是我的少爷。”
小乔用椅背挡住自己微红的脸颊,“总之你不准再叫了。”
“是,少爷。”
……
二八大杠和大奔都在街市里不停地转着,根据小乔的推断,那个宝*胡同一定在乔公馆或者黄毛太奶奶苏巧兰曾经的居住地的附近。她不可能特意选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去埋这个东西。
他们今天主要就是确定一下胡同的确切位置,两边各负责一个方向,分头行动。
小乔和崇明去了乔公馆,他们对那一带熟悉,只要去绕一圈基本就都了解了。商四和陆知非则去苏巧兰家附近察看。
巧的是,今天苏巧兰正好在家。
彼时陆知非已经从商四的车上下来了,无论商四推着自行车跟在他身边怎么哄,“宝贝儿”、“圆圆”轮番上阵,都无法动摇陆知非不再上车的决心。
像刚刚那样招摇过市,实在太臊了。
商四老不知羞,还伸手去闹他,结果苏巧兰家的门就在这时开了。苏巧兰拎着个竹篮子,锁好门,像是要上街采买。
两人对她也好奇得很,于是便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想看看她究竟去干什么。或许多了解一下这个姑娘,就能更好地理解她为什么会存着小乔的照片一直不丢掉了。
苏巧兰一路往菜市场走去。
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穿着一身花布衣裳,扎着两只麻花辫,容貌也不是怎么出众,从头到脚都好似写着“普通”二字。她还会跟小贩杀价,精打细算着省一点点小钱,而那清脆的杀价声淹没在菜市场嘈杂的人声中,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惊不起一丝波澜。
看了一会儿,苏巧兰一直在买东西,商四和陆知非就打算先回去找那条胡同。然而他们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苏巧兰愤怒的声音和周围群众的惊呼声。
陆知非急急回过头去看,就见苏巧兰站在一个三十出头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面前怒目而视,一条鲤鱼从她的篮子里掉在地上拍打着尾巴,她也没顾上捡。
她的愤怒是外放的,让这个普通的小姑娘一下子绽放出别样的光芒来,“他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的!你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凭什么去骂他!”
“你谁啊你?”胡子男挑着眉一脸踩了狗屎的表情,“他是不是奸商大家有目共睹,你又了解他了,还来训斥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你?”
然而苏巧兰就像个护崽子的小母鸡,眸中流露出害怕,抓着篮子的手也骨节发白,却仍犟着,“反正你们说的不对,他是个好人,他开的工厂收了很多人去做工,他明明一直在做好事!你们不去骂那些坏人,为什么老是去骂他呢?”
“谁不知道乔公馆的小少爷跟洋人勾搭成奸?他做啥好事了,开工厂还不是为了赚钱!”胡子男转身冲大家说道:“柳叶胡同的老夫子都把他从学堂除名了,你说他德行能有多好,乔老爷一世英名积攒下的名声都被他败光了哟。”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附和之声,乔公馆的乔月山乔先生是公认的好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做了不少善事。他夫人也是位乐善好施的,以前的上海滩,谁提起乔家夫妇不说一声好。
可是正如此时此刻人群里响起的叹息声所说,好人不长命啊。
那样的一双好人死了,大家原想小乔少爷一定也是个好的。谁成想这位一掌家,就把自己的叔伯统统都给收拾了,自己一个人大权独揽。紧接着,乔家的工厂里就开始换血。
当时乔家旁支那些长辈们在乔公馆外面闹,不知道闹得有多难看。还有工厂里一些老人,也在闹,坐在工厂门口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还上了报。
可那位小少爷呢?
正在风月场里跟那帮洋人和当官的,吃喝玩乐呢。据说一顿饭钱,就抵得上别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原先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一个个都摇头不已。这小少爷,心狠、血冷啊。他看着是把乔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再没有人敢当面指摘他的不是,可背地里,大家该怎么骂还怎么骂。
上海滩奸商可多了,但架不住乔家太有名了啊。
苏巧兰面对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诘责声,脸色有些发白。他们虽然不是在说她,但是她的心里很难受。
她还记得跟着父亲去乔公馆时见到的少年,坐在遮阳伞下静静地看着外文书,戴着金边眼镜的样子显得格外斯文干净。
小乔少爷嘴虽然毒了一点,可心地是好的,她的父亲也这样跟她说过。
苏巧兰不可否认自己对于小乔少爷产生了特别的情愫,可更多的还是源于自己的不忿。刚开始她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时,心里不愿意相信,还特地跑到工厂附近去看过。
小乔少爷是辞退了一批人,可他又招了新的人啊,住在附近的那个瘸了腿的刘老大爷都被收进去了。她听说他被安排做一些不需要站着的工作,这样一来,他们一家就有钱可以活下来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至于那些被辞退的人,苏巧兰亲眼见过他们在散去之后还从别人那儿收了钱!
而那些叔叔伯伯,苏巧兰去过乔公馆,他知道的,那些人只会欺负小乔少爷!
这么多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面前,大家只需要验证一下就可以了。可为什么他们只愿意听信那些风言风语,却不愿意自己去看一眼呢?这种愤怒到底从何而来,小乔少爷什么时候欺侮过他们了吗?
苏巧兰不理解啊,她没怎么念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每次跟人辩解却只能气得嘴唇发抖。
就好比现在,苏巧兰咬着唇蹲下来把鱼捡起,气得要掉下眼泪来,可她不能跟那么多人对着干。她只是个小姑娘,她说不过,更不能不管不顾地惹来□□烦。
陆知非在一旁看着,眼里有不忍,正要上前,却被商四拉住。
商四对他摇摇头,“人要散了,他们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的。”
确实,人群很快就散了。苏巧兰毕竟年纪还小,大家只是在表达自己对小乔的不满,可不想真的把这鬼迷心窍的小姑娘怎么样。
苏巧兰拎着满篮子的菜,有些颓然地往回走。
菜篮子很重,她拎得有些吃力,肩膀塌着,低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哭。
陆知非跟商四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小乔和崇明站在乔公馆的拐角处,抬头看着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西斜的阳光在乔公馆屋顶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从巨大的树冠里落下,落入他们的眼眸里。
“要不要进去看看?”崇明问。
小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