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冲过去吧。
不要再去想任何的退路,因为所有的希望都藏在远方的海里,就像西沉的太阳它藏在冰冷的水面下。
水面下的太阳一定照耀着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黑鳞的龙在巨大如荒原般的贝壳中沉睡,早晚有一天它会睁开双眼,将太阳重新托出水面。
所以此刻只要向前。
巨大的蛇身撞上无形的屏障,五芒星的符文在半空乍现,发出嗡鸣。
倒竖的蛇瞳里迸发出愤怒的光芒,它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十多米长的蛇尾破出水面,狠狠地拍在五芒星上!
“结印!”黑暗中,如巨兽潜伏在江面的军舰上,戴着兜帽的人在甲板上一字排开。
五芒星光芒大放,腾蛇被击退入水面,凶性大增。它张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猩红的信子,嘶吼声震得水面沸腾,汩汩地泛出气泡。
小乔紧紧地抓着它的鳞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打湿,头发贴在脸颊上,眼神冷厉。
“乖,蝰蛇。”小乔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它,在它的身上,他似乎还能感受到一起父亲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蝰蛇的愤怒和悲伤,它跟小乔一样,在乔月山遇害的时候,伤心得就像个失去失去父亲的孩子。
乔家跟其他的捉妖师不一样,他们把妖怪当成自己的家人。对崇明是这样,对蝰蛇也是这样。
蝰蛇太大了,而且他需要水。
于是乔月山就把他养在黄浦江里,小乔以前坐船去香港念书的时候,它总会跟着游出很远。小乔站在甲板上跟他挥手打招呼,它还会调皮地吐出一股水,水柱像喷泉,在阳光下折射着绚烂的彩虹。
这是它跟海豚学来的。
小乔把脸贴上蝰蛇冰冷的湿漉漉的鳞片,张开双手拥抱着它。蝰蛇的怒吼声中夹杂着一声低吟,它在安慰这个年幼的弟弟。
忽然,四周的水面下忽然传来异样的波动,小乔握着刀柄的手倏然收紧。
他在蛇头上站起来,手中的刀反射着暗夜的冷光,杀意凛然。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他的头发上,打在刀刃上,惊雷声中,小乔骤然从蛇头跃下,手中的刀劈开雨水,劈入水面,瞬间将江水染红。
“啊!”痛呼声响起,受了伤的妖怪浮出水面,却正好成为小乔的落脚点。
他肆无忌惮地在它的身体上踩过,十二道金环极速震颤间,大刀无情地收割着一个个生命。
笛声,刺破雨幕而来。
妖怪们被笛声鼓舞着,攻击力大增。小乔的身上很快也出现了伤口,鲜血染红了白衬衫,更激怒了蝰蛇。
蝰蛇开始更不顾一切地冲击五芒星的封禁,笛声随着它的举动开始变得急促而尖锐,站在军舰上的敌人一个个都面沉如水。
与此同时,岸边。
白老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已经悄悄潜入水中待命,护送着一艘艘装满了货物的船趁着夜色从各个船坞里驶入黄浦江。
此时连野田的目光都被小乔吸引着,如果只是对付些零散的人类士兵,白老有信心能冲出去。
当然,人类的炮火仍然是可怕的,尤其是舰炮。即使他们有通天的法力,只要被打中,仍然会皮开肉绽。
但今晚在奋战的可不止是他们。
“出发。”悄悄潜回岸边的崇明就躲在距离野田不远的隐蔽处,他指挥着乔家收服的其他妖怪,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
他的声音沉稳,目光坚决,只要有他在,军心就能迅速稳定。
很多人说他是小乔身边骂都骂不走的一条狗,他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光荣。
他本来就是一条野狗,分什么高尚与卑微。
他只想把想要加害少爷的人统统杀死,是那些人害了他的少爷。他们都该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什么救人、什么国家,对于崇明来说都不过是一场云烟,他只想跟少爷永远在一起,就算死也一起。
崇明看着小乔的目光有多温和,他身上的杀意就有多浓厚。一个又一个妖怪在他的驱使下奔赴战场,而雨夜中的上海,几乎成为了妖怪们的乐园。
人类都被夜雨困在了屋内,一扇扇窗户紧闭,大街上人烟稀少。妖怪们却从各个栖身处走出来或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黄浦江。
那里有个小捉妖师。
短短三天时间内,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知道了这个叫乔枫眠的小捉妖师。有很多小妖怪在讲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他现在好像情况不妙,跟他敌对的那些人看起来比捉妖师还要令妖怪们讨厌。那些外来的妖怪和那些西洋神父一样,总是讲一些叽里呱啦的鸟语,然后三言两语就想占你地盘。
但是真正能做出决定的还是那些大妖们,小乔派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小妖怪到处散播消息,其实就是为了讲给他们听。
有用吗?小乔也不知道。
码头上,一个日本兵紧握着枪,双腿发抖、脖子僵硬。他此刻正在目睹活了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到过的骇人场景,他是好样的,他没有被吓倒。
然而就在这时,码头旁放着的一个长条形木箱子忽然发出一声异响。士兵急忙调转枪口,神经紧绷地朝那边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画面。
木箱子在剧烈地颤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从里面出来。
下一秒,一只手忽然从箱子里伸出来,啪的一声木屑纷飞。木箱的盖子被掀飞,手的主人像诈尸一样蓦地坐起来。
黑夜下,他有着一头枯黄的杂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
“啊——!”士兵吓得跌坐在地上,疯狂地朝箱子扫射。
“哎哟!”那人慌忙地抵挡,却仍然一个不小心中了一枪。士兵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他满头冷汗地看着那人,却见他的长发纷纷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了一个锃亮的大光头。
和、和尚?!
大和尚捂着肚子爬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吃了个附在大洋上的小妖怪,结果卡住喉咙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等他消化了,自己醒了过来,迎接他的又是一顿扫射。
大和尚很生气,走过去照着士兵的头就是一脚。等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类的头不经踩时,人都已经死了。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觉得很抱歉。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这时他闻见江面上浓重的妖气和血腥味,好奇地走到岸边去看,就碰到了崇明。
“年轻人,你戾气很重啊。”大和尚说。
崇明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寒山寺的妖僧,如果论亦正亦邪、做事不着调外加神经质,他在妖界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大师。”崇明虽然恨不得立刻去小乔身边,仍然耐着性子向大和尚问好。
大和尚听到崇明喊他大师,非常高兴,“既然如此,这个补偿就给你吧,你有什么想要我帮你的吗?”
崇明眼睛一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问理由,立刻就请大和尚出手帮小乔。大和尚很爽快,拿出紫金钵盂,用力地朝小乔那里扔去。
钵盂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眨眼间就变得足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而后狠狠地砸上半空那颗五芒星。
双方僵持。
大和尚转动佛珠,竖掌在前飞快地默念着什么。与此同时钵盂上缓缓浮现出金色经文,钵盂快速转动间,卡嚓一声,一道裂缝出现在禁制上。
军舰甲板上的人齐齐吐出一口血来,大和尚眉飞色舞,“成了。”
崇明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剧烈的炮火声立刻粉碎了他的希望。炮火照亮了激烈厮杀的人和妖怪们,和剧烈起伏的江面。
那是舰炮!
“少爷!”崇明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快,他必须赶快办完少爷交代的事,然后立刻去他的身边!
崇明顾不上妖僧了,转身就往野田的方向冲去。然而他还没有跑出多远,一道火红的流光就从他头顶的夜空划过,直直地朝着军舰的方向袭去。
一道之后,还接着一道。火红色的,幽蓝色的,黑色的,像一道道流星,裹挟着雷霆之势划过夜空。
这么强烈的妖气,是城里的大妖出手了!
崇明霍然转头看向江面,那里的厮杀已经白热化。
大妖们出手了,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么顺利。那些攻击落在军舰上,可小乔也在附近啊!大妖们的攻击是不长眼的,一个捉妖师,怎么可能让他们大发善心地去保护?
“咚,咚。”崇明的心跳像擂鼓,他再不敢耽搁一秒钟。飞掠的身影化成了原形,长着凶猛利爪和尖锐獠牙的巨兽在夜色中狂奔。
而此时的小乔被军舰爆炸的余波足足震出数十米,身体直接拍打在水面上,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蝰蛇发出一声悲鸣,被生生扯落的鳞片带着血珠散落在江水里,可它却顾不上疼痛,飞快地钻入水面将小乔托起。
江面上已经浮尸一片,军舰的残骸在燃烧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小乔苍白的脸。他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发冷而颤抖着。
可是他的眼里还有仇恨,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刀柄。他在蝰蛇的背上站起来,□□的脚踩在它残缺的鳞片上,脸颊上淌着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黑暗里可能还潜藏着的敌人。
他心有愤恨,他歇斯底里,“来啊!再来啊!”
余声传出很远,岸上的崇明正顶着密集的炮火向野田冲去,终于将野田格杀的同时,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霍然转头看向燃烧着火光的江面,四周还活着的敌人趁此机会全力开火。手榴弹在他身上炸开血花,崇明却来不及愤怒、来不及思考。
他丢下已经死了的野田,不顾枪林弹雨奔向岸边跳下水去。
冷风中,军舰残骸的二次爆炸彻底点燃了夜空,自古不相容的水与火,竟在此时连成了一片。崇明奋力地朝小乔的方向游去,他看到小乔还在挥舞着他手里的刀。
铺满水面的火光里,只有他一人还站着。
他回眸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摇曳的江上花。
此时雨已经停了,载满了物资的船终于驶离了上海。
一盏灯都没有点的船上,同样也没有一个人类的存在。数十条巨大的长着铁脊的鱼在船底托着它们航行,像是一艘艘幽灵船,驶向了月色深处。
那个地方,叫明天。
“哎。”大和尚朝着江面叹了口气,目光掠过手上的紫金钵盂时,却又笑了笑。钵盂里,一条细小得像蚯蚓一般的蛇在欢快地游动着。
大和尚摇头晃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袈·裟轻扬,大和尚转身也走了。离开码头走过相邻的一条街时,街边的茶楼里传来了隐约的乐曲声。
三弦和琵琶的老搭档抚慰着被夜雨困在茶楼里的客人,咿呀婉转的男音透过茶水的雾气,仿佛能传得很远,远到连黄浦江上正背着小乔拼命游回岸边的崇明都能听得见。
听,他正唱到那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听曲的客人倒下一杯酒,“敬我家小少爷。”
戴着金边眼镜的小少爷难得地附和着,举起酒杯,“敬昨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