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非把树叶小心收起,贴着胸口放好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叶子上传来的温度。那是让人安心的、温暖的感觉。
与此同时九歌终于从他那繁杂的记忆中找到了关于采薇的部分,激动地让陆知非和商四过去。
“你们说的那个采薇是老道士的徒弟。”九歌说道:“说起来,在都广之野格外热闹的那百年时光里,采薇是第一个来的,老道士是最后一个来的,师徒俩一个一个打头一个打尾,就是顺序跟年龄倒了一下。”
老道士?采薇的师父?陆知非疑惑。
九歌想起来陆知非并不知道老道士的事情,于是解释了一通,最后又说道:“老道士是从昆仑山来的,四爷应该认识啊。”
商四听了他的描述,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一个人,“是昆仑山出阳观的明尘子道长。”见陆知非看着他,他又加了一句,“出阳子是虞涯的师祖。”
虞涯?陆知非微愣,但联想到最后昆仑后山洞穴里的玉棺,一切的联系好像都合理了。采薇师出昆仑,所以最后才会想要带柳生回昆仑山,把他关在那里让他思过。这或许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保护方式,只要到了昆仑,柳生就安全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故事会是那样的结局,而陆知非又很快想到了新的问题,“采薇既然是出阳观的弟子,为什么你刚开始没认出他来?”
在陆知非的印象里,商四对昆仑是很熟悉的。他知道虞涯,认识明尘子,怎么会不知道明尘子的徒弟叫采薇?为什么采薇又会出现在终南山的楼观里?
商四摸摸鼻子,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比起昆仑那个不粘人间烟火的地方,我更喜欢四处游历。不过老道以前是有过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小徒弟,据观里其他人说,这徒弟有点儿离经叛道,后来离开了昆仑就再也没过回去过了。观里的人从来不在明尘子面前提起这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如果采薇真的是明尘子的徒弟,那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小徒弟。”
“那他岂不就是虞涯的师叔?”陆知非道。
“可以这么说。”商四点头,“我之前打听过,采薇在遇到柳生之前,也才在终南山待了几年,他并不是楼观里的弟子。”
闻言,陆知非的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一个逐渐饱满的采薇形象。
他没有见过采薇,不知道这个让柳生那么执着的道士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对陆知非来说更多的就是一个名字。
可是在商四和九歌不断互相补充的讲述里,陆知非却好像看到了一个跟他原本的想象中完全大相径庭的采薇真人。
“我能想起来的最早见到他的时候,都广之野还没什么人,他就常坐在建木下,膝上放着把剑一个人在冥想。都广之野很大,我经常带着麟片到处跑,所以可能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到建木这边看一次,反正我每次走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我回来的时候,他基本上还是那个姿势,变都不会变。”
九歌还记得有一次,他没忍住过去搭了个话,问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走?
采薇回答他说:“我在等人。”
“哦。”九歌得了一个答案,也就没有再管他。可是后来都广之野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每一个,都不是采薇等的那一个人。
他看到采薇每次都抬头去看,然后又安静地闭上眼,次数多了,九歌也下意识地在意起来。下一个,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了呢?
后来老道士来了,当九歌看到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静等候的采薇站起来走到老道士面前,恭敬地弯腰行礼叫师父的时候,九歌还以为老道士就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可是老道士也不是。
这真的是一对奇怪的师徒,当时的九歌想。
其他人都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对坐建木下,有时半天才说几句话。然后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们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在当时的九歌看来不甚明了。
两人在树下枯坐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日的时候,采薇对明尘子说:“师父,当年我离开昆仑的时候您曾经跟我说过,当我有朝一日也有了徒弟之后,我就能明白您说的话了。”
明尘子干枯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来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变得越来越稳重了的小徒弟,“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采薇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多说一句话都会耗掉他太多的力气,“其实我之前还是不怎么明白,至于再遇到您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明尘子的声音也既轻且淡然,就如微风中建木树叶的莎莎声,他问:“为何?”
“从前在山上时,我年少轻狂。您教我的那些道理我无法逐一参透,亦不能全部认同,您跟我说不妨出去看看,我以为您是要赶我走,于是我便赌气般地离开了昆仑。直到我在世间淹留日久,看的事情多了,吃的苦也多了,才慢慢明白您说的话。只是那个时候我不再是无所顾忌的少年,想起从前的一些轻狂事便觉脸红,更无脸面再回去。”
从前是不愿,后来是不敢,不知不觉岁月蹉跎。采薇最终还是回去了,却不是以他想的那种方式。
那时柳生因为杀了青盲山的少宗主而被追杀,杀人者偿命,采薇懂这个道理。尤其青芒山还是个江湖宗派,更奉行这个不二法则。
但是采薇了解自己徒弟,他虽跟着自己修习,但天资一般,又因为治疗腿疾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修为比那个少宗主要低很多。他若真杀了对方,其中必有蹊跷。
采薇一心想要查明真相,为此去拜托自己的好友秋阳道长帮忙,四处奔走。后来他查明真相,知道那位少宗主曾计划在下月秋令时杀害万法寺了凡大师,以夺取某件由万法寺掌管的秘宝,而了凡大师曾在云游时救助过柳生的父母,于柳生有恩,于是柳生设计阻挠。
少宗主计划泡汤,便恨上了柳生,处处陷害。两人几次斗法,柳生都因为势单力薄而落败,直至最后一次,柳生设套,一举杀之。
得知真相后的采薇并没有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柳生杀了人,他就不再占理。况且,那位少宗主意图杀害了凡大师之事已经死无对证,相关的人也早被灭了口。没有发生的事情,如何证明它的存在?
就连了凡大师都不曾知道柳生在暗处帮过他,青芒山更不会承认他们自己的龌龊。
采薇是痛心而无奈的。
他痛心于柳生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自己,而是直接下手杀人,且手段狠毒。
更痛心于自己身为他的师父,光顾着整日追求大道,竟连徒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教不严,师之惰。如果柳生有错,那他也有错。
采薇一心想要回护柳生,于是便只能采用最后一个办法——带柳生回昆仑。他那时打算得很好,他想把柳生暂时关在昆仑,让他冷静下来。等到他把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再回去慢慢开导柳生,将他引回正路。
柳生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于采薇来说,无论他再怎么犯错,都不舍得丢弃。
于是采薇又回到了昆仑,那个他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跪在观前,请求师父打开山门,让柳生能留在昆仑。
太阳落了又升,采薇在观前跪了三个日落,出阳观的大门才终于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师父没有出现,可伏在地上叩拜的采薇知道,师父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正如他对柳生一样,他的师父也还在等他回来。
采薇连叩三个响头,却没有入观,而是直接带着柳生去了后山。他不愿让这俗世烦忧打扰到师父,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他再回来给师父赔罪。
只是那时他忙忙碌碌,无暇他顾,所为不过柳生,却也唯独忽略了柳生。
他谁都不想辜负,可到头来谁都辜负了。
他以为还能再说出口的话,还能再见到的人,都葬在昆仑的风雪里。
如今,他看着已经枯瘦如斯的师父,微微湿润了眼眶,“师父,您还在等我回来吗?”
明尘子没有回答,静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枯枝败叶的建木,说道:“树木总是在等春的发生,一年又一年,老树走向衰败,小树长成大树,此乃自然至理。”
说着,他收回目光,看向采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正如采薇还是个孩童时一样,无论草木如何枯荣,有些东西都未曾改变。
“师父……”采薇跪伏在地,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尘子微笑着打算他的话,“不成器的徒弟有个不成器的徒孙,这样也挺好的。你已无需他人来渡你,为师这便先走一步了。”
苍老的声音飘散在耳边,采薇再抬头时,旷野上刮起清风,师父已然魂归天际。
采薇踉跄着站起来,抬头看着建木之上的高高的天空,风吹着他用一根桃木簪绾着的松散的头发,也吹干了他的眼眶。
天地旷野,一派寂寥,唯余兽吼声寥寥。
他提起剑,忽然想舞清风一曲。
从昏迷中醒来的柳生看着建木,忽然间好像看到了多年前舞剑的采薇。他没有严谨地把乱发都一一束进冠内,没有严肃地板着脸,流云与风随意地在他周身穿梭,过膝的草叶也不能阻挡他随性的脚步。
而道道剑光掠向远方,在大地上化作溪流,汩汩流淌。
那是一套熟悉的剑法,却有着跟以往不同的演练方式。
柳生记得它,《小雪天剑》,师父钟爱这一套剑法,可柳生怎么练也练不好。因为他一直觉得,无论他如何练,大抵,都不如师父练得好看吧。
如果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这套剑法在雪中最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