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柚还没睁眼，就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和胳膊，凉意和疼痛感直侵入骨头，然后慢慢地在身体里扩散开，整个人好像变成了冰块，连血液都凝固了。
“嘎吱——”
姜柚刚想睁眼，就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开门声，还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没动，继续不动声色地趴着，默默地感受了一下，自己好像正处于四面八方透风的户外，身下的触感微微湿润，且冰凉。
因为太冷，所以皮肤的触感不是太敏锐，姜柚大概猜测，自己现在应该是躺在一片草地上。
“系统。”
姜柚在脑海里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什么情况？她晕倒后发生了什么？是亦瑾把她搬到这里来的吗？
这时，那脚步声往外走了一小段，变得有些迟疑，又退后了几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是在躲避什么东西，稍微显得有些凌乱。
黑暗中，一动不动的姜柚掀起眼皮，眯缝着眼睛，朝前看去。
她差不多已经适应了黑暗，再加上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的亮，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洒落了一地。
姜柚微微皱起眉头，她明明记得今天只是弯月，月光的亮度只是聊胜于无的程度，他们爬山的时候，连五六步开外的地方都看不清，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亮了。
她按捺下心头的疑惑，觑着眼睛，看见了两间破旧的瓦房，还有一颗小心翼翼探出来的脑袋。
那人探出头后，十分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下。
虽然隔得比较远，但姜柚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长相普通，个子很高，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疑，有愤怒，还有一丝明显的贪婪。
姜柚目光一凝，阖上了眼皮，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稍稍加快的心跳声？
她看见了刘远。
不，确切来说，是年轻时的刘远，比她之前看到的要年轻起码十岁左右，没有特别瘦，还能看出些年轻人的朝气。
刘远加快了脚步，从姜柚的身边匆匆走过，路过她的时候，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走远了。
确定周围没有动静了，姜柚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穿得很单薄，手脚都小了一大圈，伶仃细瘦的手腕露在外面，苍白的皮肤下，还能清晰地看见血管。
显然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正蜷缩在又湿又冷的稻草上。
姜柚确定了，自己现在正在六岁的姜橘的身体里。
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情况，麻溜儿地从稻草堆上爬起来，在地上蹦哒了几下，活动活动血液不畅通的身体，还有被冻得僵硬的手脚。
姜柚一边甩着胳膊和腿，一边沿着进后山的路追了上去，她暂时还不确定自己现在正处于过去的现实，还是现在的幻境。
漆黑的夜幕中，一颗星子都没有，只有一轮大得惊人的月亮，仿佛一只正在向下俯视的眼睛，压抑，而危险。
运动了一会儿，姜柚身上奇迹般地暖和了起来，她个子矮小轻瘦，走动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加上隔得远，而且她的心思警惕，倒是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只不过大人的步子本来就比小孩的要大，幸好刘远也是在跟踪，走得倒也不是很快。
而且十五年前的山间小道更加狭窄崎岖，乱石嶙峋，杂草和植被都生长得很肆意，越走到后面，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越艰难。
姜柚的肺部有些发疼，她采用腹式呼吸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使得胸廓做到最大限度的扩张，很好地提供了心肺功能，让自己不至于走不动。
冷风从头顶的树梢上拂过，叶片窸窸窣窣地摩擦起来，像是什么东西从上面爬过一样。
被窥视的感觉沿着脊骨一节一节地爬上来，姜柚敏锐地抬起头，却只看见抖动的枝叶，影影憧憧，投映在她乌黑漂亮的眸子里。
好像什么都没有。
姜柚收回目光，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眼里的警惕，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手心里锋利的石片。
这是她刚才在路上捡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在前面的刘远终于停了下来，姜柚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天坑旁边了。
她仗着自己个子小，身形灵活，从茂密的树林后绕了小半圈，走到了可以将三人尽收入眼底的位置。
姜柚一点不在意形象，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举止懒散，缓缓地调整呼吸，她真的走得很累。
刘远的朋友跟司机已经从天坑旁边刨出了反面神像，然后发生了争执，跟之前刘远描述的一样，打斗之中，反面神像落到了地上。
神像透着些微的红色，正朝向刘远和姜柚的方向。
在这一瞬间，姜柚也从神像的脸上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模糊的呓语在她的脑海里响起，好像想要勾起她的欲望。
其实在这两个人里，反面神更欣赏的是这个小女孩，它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和一往无前的魄力。
她的举止虽然懒散，却隐约透露出一丝不可撼动的强硬。
这样的人更能成大事，如果成为它的信徒，绝对能给它带来更强大的力量。
姜柚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思考，看来之前的猜测有点出入，不止是心有贪念才会被反面神趁虚而入引诱，反面神也会主动去引诱出人的阴暗面。
既能引诱负面情绪，也能放大负面情绪。
“哦？”姜柚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问道：“说了这么一通，你就是想让我帮你离开这里呗，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没想到对方这么淡定，甚至还主动跟自己提要求，反面神一顿，声音不阴不阳，还带着含糊的混响，继续神叨叨地念叨道：“只要信奉我，地位，财富，应有尽有，完全区别于你现在悲惨的生活……”
姜柚十分礼貌地打断了它的话：“可是你连自己离开这里都做不到，怎么能做到这些呢？那你说的不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你是在画大饼吗？”
反面神：……
不是，这届小孩子这么难带吗？
在这引诱之下，姜柚敏锐地察觉到了反面神的装腔作势，以及说不出的恐惧。
它在害怕什么，
一开始，反面神就在欺骗刘远，它只是想要借助他的手逃离这个地方，然后借世人的欲望和供奉强大自己的力量。
所谓的反面神，并不是什么神明，只不过是个骗子而已。
知道反面神现在只是在装腔作势，姜柚就不客气了，嫌弃地总结道：“不仅说这些假大空的话骗人，还想搞邪教，debuff叠满了，你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姜柚不受诱惑，还口出狂言，反面神有些气急败坏，阴沉地说道：“那你对现在的生活就甘心吗？你的父母根本就不爱你，他们只会奴役你，压榨你，直到你没有剩余价值了为止！”
姜柚一脸疑惑地反问道：“你这不是也在说你自己吗？”
反面神：……
狂风刮起，它大怒道：“不识好歹的人类，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
姜柚礼貌拒绝了：“别说尬的。”
显然反面神并不觉得尴尬，大声地高呼道：“你拒绝的是一个神明的垂怜！你不敬神明！将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姜柚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有些无语。
另一边，受到诱惑的刘远已经从兜里掏出匕首，上前将朋友捅了个透心凉。
姜柚没办法阻止，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就是个瘦弱的六岁小孩，能一路跟上来，还没跟丢就很不错了，对战一个拿着刀的成年人，几乎没有赢面。
而且三人本来就是被贪念所操控，为了争夺而自相残杀，结局早已注定。
刘远上前捡起地上的反面神像，神情狰狞又恍惚，像是被欲望操纵的傀儡一样。
反面神对姜柚起了杀心，可能是听见了它的命令，刘远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朝姜柚的方向看了过来。
只不过隔着夜色和茂密的丛林，他并没有看到姜柚的身影。
刘远刚想迈开步子，怀里的反面神像就散发出了血红色的微光，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催促，又像是恐惧。
他将手里染血的匕首扔进天坑里，捧着神像，转身匆匆地跑开了。
等了一会儿，姜柚从漆黑的丛林中走出来，慢慢地走到了天坑边上。
这天坑不知道有多深，好像连通了遥远无垠的宇宙，有温热的风往外吹出，一阵一阵，很有频率，夹杂着潮湿和微腥的气息。
月光照亮了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岩壁，在姜柚的注视下，这岩壁轻微地蠕动了起来，看起来很柔韧，像是在呼吸的软肉，很有节奏感。
鼓胀，收缩。
缓慢，沉重。
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从中挣脱出来一样。
往下看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头脑眩晕，心脏狂跳，产生一种非常难以忍耐的恶心感，还有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魏擎跳下天坑的时候，姜柚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想。
下一秒，晦涩难懂的嘶鸣声直接在脑海里响起。
难以名状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无法被人类理解的、扭曲的神明睁开了眼睛。
如血光，似流火。
冰冷，毫无感情，有一种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漠视。
弥漫的夜雾之中，庞大到令人敬畏，神圣不可亵渎的神明紧紧地盯着渺小的人类。
就算隔得很远，祂的视线也不受影响。
在数不尽的时间里，神明醒来的时间屈指可数，可就算在沉睡之中，祂也都能感受到这颗星球的变化，感受到天地万物。
祂见过大陆和海洋的增生和消亡，见过地势的改变和迁移，见过海沟和山脉的沉积，见过冰川变成河流，见过火山爆发，见过小行星撞击……
在这历史长河中，出现过数不清的物种，神明见证过它们的出现，也见证过它们的灭绝。
相比起来，人类出现的时间就很短，也很晚，还很弱小。
唯一不同的是，人类很聪明，他们没有坚硬的鳞甲，便创造出了其他的东西来保护自己。
只不过在神明的眼里，人类不重要，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祂的视线掠过人类，就像掠过其他数以亿计的物种一样，从来未做过停留。
可是眼前这个人类，在神明看来却格外不同。
这是个人类小女孩，看起来很小，也很脆弱，一双眼睛却很吸引人，长又密的睫毛下，瞳孔乌黑如水玉，仿佛含着一层光，格外明亮清澈。
她正在看着神明，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敬畏，只有毫不掩饰的笑意。
很奇怪。
神明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是觉得她的身影格外清晰，甚至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在泛着太阳般的光芒。
祂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只是想这样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姜柚仰头有些艰难，索性直接呈大字型躺在了草地上，看着笼罩在头顶的“魏擎”。
乌黑的杏眼微微弯起，充盈着笑意，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与这个天坑有关系的，其实是“魏擎”。
这个天坑或许是伪装，是神明出现在这颗星球上的方式，或者形态。
祂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产生了异象，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龙神”的传说。
至于反面神，只是一个普通的鬼怪，巧合地被埋在了天坑的旁边。
可身边匍匐着一头沉睡的猛兽，不知何时就会苏醒，它日日夜夜感到恐惧。
为此，它想尽办法，蛊惑了人类，借助人类的力量，来把自己带走，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可村民都很少离开这里，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开车经过龙渡村的司机就成了它的目标。
被蛊惑的司机觉得龙渡村的后山里埋着宝藏，他联系了刘远的朋友，他们经常合作，一个负责找“好东西”，一个负责卖。
正巧朋友当时又答应带刘远一起见识见识，发发财，便带着他一起出发了。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趟是自己和司机生命的终点，他们双双陨命于此，反而却便宜了刘远。
*
“您是龙神大人吗？”
人类小女孩朝神明伸出了双手，眼睛圆润而明亮，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一派天真，态度却胆大包天：“我走不动了，能麻烦您送我下山吗？”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神明隐匿于夜雾之后，笼罩着天幕，如未散的乌云，四伏的杀机。
祂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唯有寒风贯穿丛林，朔风呼啸，猎猎如刀。
像是神怒的预兆。
人类小女孩却丝毫不慌，依旧笑得天真而轻松，神态举止里都透露出信赖和依赖。
好奇怪。
良久，神明微微垂下了身子，如同倾轧过来的海啸，压迫感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