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王金枝提前跟燕萍通了气，定在这天登门拜访燕萍的爷爷。说是拜访老爷子，其实目的是双方家长提前见一面，商量一下两个孩子换盅的事。
王金枝为这次见面可谓是煞费苦心。不提别的，光是见面礼应该怎么准备就很让她头疼。
郭大娘还有燕萍自己都曾经明里暗里表示过，燕萍她爸和后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门心思要在燕萍的婚事上发一笔横财。
现如今年轻人结婚的彩礼普遍还是冰箱彩电洗衣机三大件，燕萍她爸和后妈却早早就把娶燕萍还需额外再给娘家三千块现金的条件叫了个震天响。三大件加三千块，家底少于两万块的人家就不用妄想娶燕萍了。
王金枝对燕萍爹妈提的这个条件早就有所耳闻，但她并没放在心上。三千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算难事，问题是她可以心甘情愿掏钱，但燕家得给她一个确切的说法。
这三千块到底是他们夫妻卖闺女的钱，还是她王金枝娶儿媳妇的钱，必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别到时候她钱出了，儿媳妇娶到家还额外附赠两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那岂不是害了两个年轻人一辈子。
所以王金枝打的主意就是钱她可以出，但是必须让燕萍爸妈知道这钱他们一旦收下燕萍这个闺女就跟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了，以后再想摆老丈人的谱老李家可没人会买账。
这话王金枝跟燕萍说过，燕萍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甚至还要把自己手里的一千多块都交给王金枝，“二姨，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我给自己赎身，剩下的往后我再还你。”
王金枝用力拍了她后背一下，“死丫头，你知道赎身啥意思吗就乱说，再说我别的钱没有娶儿媳妇的钱还能没有？这钱你拿回去，孝敬你爷也好，孝敬你舅舅也好，反正别给我，我用不上。”
燕萍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赚的钱基本都填补到她爷奶和她舅舅身上了。爷奶身体不好，打针吃药方面燕萍向来不含糊，十分舍得给二老花钱。燕萍她妈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她舅舅，这边她妈刚刚咽气，那边燕萍舅妈就把她抱回家喂奶，宁可给自己儿子断奶都舍不得给燕萍断，所以五岁之前燕萍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全托舅舅和舅妈的福。舅舅家孩子多，婚丧嫁娶就多，再加上年节走礼和平时的孝敬，燕萍一年的工资基本上所剩无几。
她拿出来的这一千多块还是在小南风工作后攒的。小南风工资高，奖金也高，再加上这半年多来她爷身体一直不错，舅舅家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她才能攒下钱来。本来应该有两千多的，但是为了日后结婚的过程能够顺遂一点，燕萍过年给七个弟弟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各发了二十块钱的压岁钱，再加上给亲爸和后妈的孝敬，三天不到就造光了她两个月的工资。
因为自己过年在家人身上大出血一回，所以燕萍就不想让王金枝再给她亲爸和后妈准备见面礼，怕把他们的心撑大了，婚事更不好谈。
她这么说倒也在理，就是比较让王金枝头疼。燕萍虽说是跟着爷奶长大的，但是她的婚事她爷到底能不能做主王金枝心里没底，万一她爸妈攥着户口本死活就是不松手怎么办？没有户口本还怎么领结婚证？
所以王金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给燕萍父母再备上一份礼，别让人家事后挑她的毛病，两瓶酒一条烟没多少钱，因小失大可没有后悔药吃。
正月十六上午李威开车载着全家先到小南风，跟连心和王金秀两口子打过招呼才往燕家去。
他们走后王金秀对连心说道：“你大舅把砖瓦和工人都联系好了，就等开春动工呢，满打满算入夏的时候房子怎么也该盖好了。晾上两个月，秋收之后再给俩人办婚礼，来年正月燕萍的肚子就该有好消息了。”
王金枝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不藏着掖着，当面就把自己的打算都跟燕萍她爷说了。老爷子人很随和，满口答应，一个不字没有。
就是半路蹦出来的两个程咬金十分惹人心烦。
燕萍她爸一口一个舍不得从小看到大的亲闺女，她后妈更会做戏，一边说可怜燕萍命苦一边硬逼出两滴眼泪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这对夫妻含辛茹苦将燕萍拉扯大呢。
“闺女大了都得嫁人，你要是真舍不得就给她多准备点陪嫁，这样她在婆家说话也硬气。”燕萍她爷把烟袋锅子点燃，在袅袅烟气后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说道。
燕萍她爸好悬让自己亲爹一句话噎得上不来气。他说那话是为了要钱，可不是为了从自己兜里掏钱贴补。再说闺女本来就是赔钱货，养她这么大就没借过什么力，再不在彩礼上赚回来点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燕萍她后妈这个时候七情上脸，言辞恳切对王金枝说道：“我们做父母的按理说是该有准备，可我们家困难呐，燕萍下边还有七个弟弟呢，老大明年也该说媳妇了，总不能因为给她出陪嫁就让她弟弟打光棍吧？”
王金枝心想这话亏你说得出口，这不是明摆着指望拿闺女的彩礼给儿子娶媳妇呢么？真不嫌害臊。
“我们家不讲究那个，陪嫁你们有就拿，没有就不拿，我们家人绝对没二话。”王金枝笑得极为客套，话说得一点都不婉转，“聘礼我们也早打算好了，开春就动工给他们小两口盖房，装修和家电他们俩挑，我出钱。”
燕萍她爸刚在心里寻思这家人看样是个大方的，兴许真能抠出三千块来，他的嘴角刚咧开，就听王金枝接着说道：“至于彩礼嘛，我听燕萍这丫头说她爷从小把她养到大不容易，我们家愿意拿三千块钱给老爷子，感谢他老人家把孙女养得这么好，让我白得一个好儿媳妇。”
王金枝就不信，满屋子都是燕家人，这对夫妻好意思张嘴说是自己把燕萍拉扯大的。想要这份彩礼也行，跟自己亲爹要去吧，爱怎么窝里斗怎么斗，跟她王金枝无关。
后妈当场傻眼，还不等她提三千块钱的事儿呢王金枝就先提了，然而彩礼最终却落不到他们夫妻手里。这事怎么搞的呢？合着里外里他们两口子出力最后好处却全让老爷子捞去了。
这他们能愿意吗？可是让这对夫妻主动张嘴说三千块钱应该给他们，他们又没有这个脸，屋里坐的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兄弟姊妹，谁不知道谁啊？
怎么说闺女也是他生的，燕萍她爸有心想让王金枝再放点血，她要有心娶燕萍肯定愿意多出一份钱。
哪知燕老爷子先他一步开了尊口。
“亲家有心了，那这份钱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下。”老爷子把烟袋锅交给大儿子拿着，自己爬上炕打开古铜色的炕檎，从里边取出一个包袱来，“她奶奶临走前留下两块衣裳料子，说是给孩子结婚时候用，我觉得小年轻穿这个色儿显老，倒是给亲家你挺合适。”
燕老爷子将包袱打开，露出里边的两块布料。一块是枣红色织金暗纹，一块是墨绿色染着大朵牡丹。阳光刚好斜斜照射在炕沿下三寸的位置，燕老爷子将两块布料抖落开来，阳光下的枣红布料上仿佛流动着一层金子，墨绿色布料上的牡丹随着抖动仿佛活了一样盛开在众人眼前。
两块都是上好的整幅缎子。
燕萍的大娘红着眼眶给王金枝解释，“我婆婆娘家从前是开布庄的，这些都是她的陪嫁。她老人家从前跟我说过，这两块料子将来她是要做装老衣裳穿走的，到最后却没舍得，都留下来给燕萍了。”
燕老爷子展示完又把布料重新叠好装进包袱里，推到王金枝面前，“亲家，你诚心娶我孙女，我也诚心把孙女托付给你，咱们两家今天就算是换盅了，这料子就是她奶奶给的换盅礼。”
王金枝连坐都不敢坐，站在地上看着被推过来的包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们一家四口今天是来拜访的，统共就给老爷子带了两瓶杜康和一条硬红河，给燕萍父母的礼也是一样，她压根就没想到燕老爷子会直接快进到换盅这步。
如果知道是换盅，王金枝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一份能跟这两块布料相匹配的大礼。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就算把她带来的两份礼全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敌燕老爷子拿出来的其中一块布料贵重。
接吧，相当于自己家占了燕老爷子一个大便宜，哪有换盅用烟酒换两幅缎子的？说出去他们老李家往后就不用见人了。
不接吧，人家燕老爷子也是诚心诚意，实在盛情难却。
正在燕萍后妈看着炕上的包袱双眼冒火，王金枝的手抬起来放下，放下又抬起来的时候，李威打开门，身后人影一闪，连心笑盈盈地跟了进来。
“大伙儿都在啊。”连心微笑着点头跟燕家人打招呼，随后来到王金枝身旁，将一个红色女士手包放在王金枝手里，“二姨，你把包落我店里了，我打开一看急忙就给你送来，没耽误正事儿吧？”
随着说话，连心意味深长地扣了王金枝左手三下，王金枝忽然长出一口气，心中大定，“来得正好，要不是你我就该出洋相了。”
说着，王金枝十分自信地打开手包，从包里拿出一摞崭新的钞票，端端正正用双手奉到燕老爷子面前，“老爷子，这三千彩礼我提前给了，就当做换盅礼，您看行不行？”
燕老爷子眉头一皱刚要推拒，一直紧盯着燕萍爸妈动向的燕萍大娘忽然开怀大笑起来，拍着巴掌说道：“这可真是俩好嘎一好，咱们两家都为对方着想，没有比咱们更般配的亲家了。”说完她将钱接过来，一把塞到燕老爷子手里，“爹，这钱您可得拿好了，您养燕萍十几年终于见着回头钱儿了。”
不止连心，就连王金枝都对燕萍这个大娘刮目相看。这两句话让她说得既体面又贴心，暗地里又给蠢蠢欲动的燕萍她后妈提了一个醒儿，闺女你是一天没养，彩礼倒想独吞，想得美！
换盅礼完毕，燕家按惯例要留李家四口人吃饭，连心急忙借口店里忙不开走了。
她一进家门王金秀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咋样？赶上没有？”
“赶上了。”连心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光一杯凉白开，“正好赶在换礼的节骨眼上，我进屋的时候二姨正犯难呢。”
王金秀拍拍自己的胸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劫后余生一般说道：“时代进步了，手里都有电话才能把这事圆回来，这要是搁以前，你二姨就擎等着让人指指点点吧。”
怎么回事呢？一切还要从燕萍她爸嘴上说舍不得闺女说起，燕老爷子张嘴就要儿子给孙女多准备陪嫁，李宝林当时就感觉不对。自己家是来拜访的，还没提换盅的事儿呢，燕老爷子就一杆子支到陪嫁上去了，李宝林直觉燕老爷子今天要么是想给燕萍的婚事扫清障碍，打算跟燕萍她爸掰扯掰扯，要么就是想把两个孩子的事儿来个板上钉钉。
老爷子的几个儿子都在跟前站着，李宝林猜想燕萍她爸不敢犯众怒，那么燕老爷子是想在今天换盅？那就有点麻烦了，李宝林心想。他们两口子压根准备的就不是换盅礼，万一待会儿燕老爷子真开口了他们岂不是骑虎难下。
所以李宝林当机立断从王金枝兜里摸走手机，借口上厕所，走到没人的地方就赶紧给连心打了个电话，交代她尽快送三千块钱过来救急。
连心店里倒真有三千块钱，可全都是收来的毛票，百元钞票总共就七张，她想着总不能拿三千块毛票让王金枝去换礼吧？急得她连忙跑到左右相熟的小卖店里换钱，最后还差三百是她连跑带颠儿去曲建英那里换的。
正好过年的时候大儿媳妇舒敏送了曲建英一个红色手包，连心也一并借了来，从加工厂出来她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燕萍家跑，要不是她事先知道燕萍家在哪里恐怕还真赶不到节骨眼上呢。
这件事巧之又巧，李宝林的多心，连心和王金枝各有手机，还有连心知道燕萍家在哪里，这三个条件之中任何一个达不到今天这场换盅礼势必会成为王金枝后半辈子的噩梦。
幸好噩梦没有发生。
王金枝今天高兴，一不小心在燕家席上喝多了。在燕家的时候她还能撑住，一进小南风的大门她就现了原型，霹雳扑通扑到连心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酒疯。
“大丫！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要没有你的话大成哪来的媳妇！”
“二姨记你一功，回头他俩结婚你坐主桌，让他俩给你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