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大年初一,天色刚刚蒙蒙亮,花溪村就被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唤醒。
华子良也起来了,洗脸上香,拜过了老爹的遗像,又来拜大门。
美娟也早早起来了,把囡囡叫醒,给她换上新衣服,梳了漂亮的小辫子。
然后一家人打开大门,放炮仗,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大门一开,两块金灿灿的元宝,滚进家来。
“开门大发财,好兆头啊。”
美娟笑着,把元宝拾起来,放在香案上供着。
这是黄泥做成的元宝,上面裹了金黄的锡箔纸。
一般来说,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在大年夜十二点之后,冒着严寒,去挨家挨户发元宝,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就去挨家挨户收钱。
说白了,这是一种乞讨,和唱莲花落说吉利话讨饭,是一样的。
但是这种乞讨,更丢人。
因为发元宝只能在年三十夜里,过了十二点才行。时间限制,你只能在附近的村庄行动。
第二天去要钱,面对的,都是熟悉的乡亲。
俗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
你当百万富翁,我当穷光蛋,但是只要我不欠你的钱,不求你办事,我就和你平起平坐。
可是,用黄泥做两个元宝,然后伸手要钱,都是乡里乡亲的,真的很丢脸啊。
而且乡下还有一种说法,发元宝的人,越发越穷——你把元宝都给别人家了,自己能不穷吗?
华子良放了炮仗,回来拿起元宝,在手里把玩,问道:“嫂子,知道这是谁发的元宝吗?”
美娟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屯田坳,田三聋子发的元宝。他家孩子多,很穷。去年的时候,也是他家发的元宝。我看这元宝的样式,和去年的一样,应该是出自于一个人之手。”
华子良想起来了,点头沉吟:“原来是他……”
田三聋子,今年五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一个智力残障女子,生了五六个孩子。
因为老婆是傻子,不能干活,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前几年,据说家里的碗都没有,就在一条长凳上,挖了五个小坑。吃饭的时候,一个坑里舀一勺稀饭,孩子们趴在长凳上吃。
华子良上任村长以后,看过村里的贫困户档案。田三聋子算是花溪村七十二穷中的第一穷,排在特困户首位。
村里对于特困户,也有些补助,但是对于田三聋子来说,杯水车薪。
年底那段时间,华子良又忙,就没顾得上照顾这些贫困户。
想到这里,华子良有些内疚,对嫂子说道:“嫂子,等会儿田三聋子来收元宝钱,如果我没看见,你就多给点……给两千块吧,算是我们个人对他的赞助了。”
“没问题。”
美娟一笑:“发元宝这么赚钱,明年我们也做一些,挨家挨户去发!”
“好啊嫂子。”
华子良终于抓住了嫂子的把柄,指着嫂子说道:“大年初一的,你不说吉利话,竟然想着明年去发元宝,你说,该当何罪?”
“呸呸呸,我这乌鸦嘴!”
美娟这才反应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吐舌头道:“我错了,小叔,以后再也不敢了。”
“认错可以,但是这顿打跑不掉,”
华子良奸笑:“到了晚上,我要给你三十大板,叫你屁股开花。”
“行行行,三十大板我认了,赶紧吃早饭吧。”
美娟一笑,去张罗早饭。
吃了早饭,华子良童心大发,带着囡囡在门前玩擦炮。
这半年来,难得清闲。
此刻看着囡囡和老妈的笑脸,华子良觉得,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天伦之乐!
美娟直叹气:“唉,别的年轻人都有丈人家,都有对象,就你,只能跟囡囡一起玩。”
华子良嘿嘿一笑:“我是丈人家太多了,不知道去哪家,所以干脆都不去。”
说话间,胡丽丽和胡美梦,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拜年来了。
华子良受宠若惊,和嫂子一起上前接住,笑道:“两个姐姐,我还没给你们拜年,怎么你们倒是来了?”
“我来给老妈拜年的,顺便给你发个红包。”
胡丽丽一笑,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华子良:“去买擦炮玩吧,当心,别炸着手。”
美娟捂着嘴巴大笑。
华子良郁闷,收了钱,鞠躬道谢:“谢谢干姐姐,这一百块钱买擦炮,够我玩一年了。”
把客人请进家里,美娟倒茶拿点心。
这边还没招待妥当,武照菊也来拜年了。
然后,裴叶莲和王慧带着大部队,浩浩荡荡而来,吱吱喳喳乱叫:“师父新年好,嫂子新年好,快拿磕头垫子来,我们每个人给师父磕三个头。”
华子良有些感动,也有些意外:“年初一就来拜年,太感动了,快请进,磕头就免了。”
美娟忙得四脚朝天,接礼物,倒茶,发红包。
好在都是亲徒弟,裴叶莲等人都不见外,喝了一口茶,就一起涌进厨房,七手八脚帮忙做饭做菜。
美娟要下厨,却被裴叶莲等人赶了出来。
然后,华子良的几个姐姐姐夫,也络绎而来。
再加上四个姐姐家里的孩子,满屋子的人。
华子良对几个姐姐冷冰冰的,但是四个姐夫在这里,也不好失礼,只得陪坐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快到吃饭的时候,门前来了两个半大孩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各自衣衫单薄,满脸菜色。
两个孩子靠在门边,看着满屋子的人,也不敢说话。
“这是谁家的孩子?”
华子良一愣,正要询问,忽然想起元宝的事,上前笑道:“你们俩,是来拿元宝钱的吧?”
“是。”
少年满脸通红,低着头答应一声。
“我知道了,你们等一下。”
华子良点点头,取来两个红包,每个一千块,分别给了两个孩子,问道:“你们是屯田坳,老田家的孩子吧?”
少年捏了捏红包,使劲点头。
“你叫什么,还在读书吗?上初中了没有?”
“我叫田小飞,上了初二,现在不读书了。”
“这是你妹妹吗,他还在读书吗?”
“妹妹读四年级……”
“这么大,怎么才四年级?”
“家里穷,没钱上学……”少年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华子良不好再问,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回去告诉你爹,让他过了三天年来找我,我跟他聊一聊,去吧。”
“谢谢华医生。”
两个少年显然认识华子良,鞠躬而去。
华子良站在门前,看着田小飞的背影,不由得微微叹息。
世上有一种病,叫做穷病,难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