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妄语摇头,“这药原本也不是用来救命的,喝一碗熬一天,三碗以后便形如清水,你方才喂下的是最后一碗了。”
顾妙音脸色苍白,喃喃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妄语脸色沉重,“灵台碎裂,药石无医。”说罢,从便顾妙音手里拿过药碗,怅然若失出了佛塔。
“仙仙。”季怀瑜不忍她再垂泪,故意关心询问,“兰姨还好吗?”
顾妙音点了点头,“阿娘暂时没事。”
她忽然想起兰姬临别前的叮嘱,红着眼看着他,声音暗哑,“阿娘说让我带你回去。”
季怀瑜眼中略有愧疚,“只怕要让兰姨失望了。”
顾妙音咽了咽嗓子,将喉间的颤抖都吞了回去。
她知道季怀瑜已经看淡了生死,他与她不同,她与宿命抗争是拼尽全力想活下来,而他只想做季怀瑜,如此哪怕他身死,亦是赢了天命。
“仙仙……”季怀瑜主动伸手拉住她的掌心,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抖,他眼眸暗了暗,低声道,“别太难过了,眼前这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我不过是渡劫罢了……”
“渡劫?” 顾妙音目光落在他被刺穿的下腹,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怨恨过天道不公。
他上辈子应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这一世就因为起了反抗之心天道便要将他残忍抹杀,天理何在?
明明自己疼得痛不欲生却还在担心她会难过,这样温柔的人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这不该是他的下场,他值得更好的结局。
顾妙音轻轻凑近季怀瑜,挨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肩同坐大佛脚下。
她略微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坚定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季怀瑜身体微微一颤,偏头看着她,顾妙音目视前方,歪头靠着他的肩膀。
“阿瑜,我不想你死。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季怀瑜静如死水的眸光霎那间荡起一丝涟漪。
“你还听得见佛音对不对?你有办法破局是不是?”
季怀瑜垂眸,眼底掠过一丝痛苦。
他的沉默让她心里的绝望撞开了一道裂口,顾妙音强颜欢笑,泪水顺着脸颊滴进了他的衣襟里。
“季怀瑜,成佛吧。”
季怀瑜温润的眉眼在这一刻落满了哀愁,他原不想在她面前落泪,但他终究只是凡人,会痛会伤,会难过会不舍。
感觉到他的脆弱,顾妙音侧抬下巴,学着他的模样替他拭泪,“我不需要你以死向我证明你的真心,我比较自私,我希望你活着。”
既是渡劫那便说明不是死局,但他宁死都不愿自赎,这条活路是什么其实早已不言而喻。
季怀瑜低眸,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阿瑜,想想你阿娘,想想江奉……我、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已经迷陷在自己的心魔里太久了,是时候出来了。”她冲他笑,眼里皆是鼓励。
季怀瑜沉默,片刻后哑声道,“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明知宿命不可逆却还是起了贪恋之心。你是我的欲,将我内心所有的贪婪自私都显现无疑。我因自身贪恋弃苍生,如今却又要为了苟活而弃你,这样的我即使入道也不配为佛。”
“不是。”顾妙音摇头,“经历这些是因为你在走一条极其艰难的成佛之路。天道要你经历所有再抛下所有,它要你成为沧海一粟中的其中一人再成为沧海桑田里的唯一一人。阿瑜,放下那个小小自我,你会看见更广阔的天空,那才是你目光应该所及之处。”
季怀摇头,含泪看着眼前人,“那你呢?”
黑塔内,大佛慈悲垂眸,顾妙音抬起与他十指相握的手,哽咽道:“别忘了,我也在苍生里,你护苍生便是护我。”
蓦地,季怀瑜湿润的眸底忽然亮起一片熹光,干涸的心海涌出涓涓水流。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庄重肃穆的长钟,这钟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到他耳边只剩袅袅余音。
“咔—咔—”
这一刻,心魔化作万千光刃消散在心海之上,那碎裂的光影将整片心海都覆上了温柔的光。
小窗透过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大佛座下的两人,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互依偎,并不言语。
一夜过去,佛前两人相依而眠,直至高塔之上的小窗终于撒下了久违的第一缕阳光,顾妙音才不适地慢慢睁开了眼。
她偏头看向身边的郎君,晨光照着他俊雅温柔的侧脸,鼻尖那一点黑痣莫名勾人。他的眼睑轻轻在动,根根分明的睫毛处隐隐泛着水光,像极了暴雨天里被打湿的黑色羽毛。
顾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凑上前,待她惊觉,她的唇离他的鼻尖痣只有咫尺之间。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顾妙音心虚站起身,头也不回跑出了黑塔。
许久之后,佛前的郎君缓缓睁眼,失了魂一般摸上鼻尖。
出了圣祖塔,顾妙音原本纷扰的思绪立马被眼前一座座小山包吸引住了,不远处,妄语拿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铲正奋力刨着沙坑。
顾妙音犹豫了片刻,上前与他搭话,“这里上百条人命,你就这么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妄语吸了吸鼻子,头也没有抬,“只要我一直挖,总有埋完的一天。”
顾妙音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洞坑,“那里怎么不填土?”
妄语手里的铁铲一顿,闷闷道,“那是给佛子大人的。”说罢,便爬上洞坑将江奉的尸体拖入黄沙之中。
小和尚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把江奉放入坑里后,还细心替他将双手双脚摆好,待伺弄好才小心翼翼用手捧着黄沙一点点覆盖他的身体。
这位江施主虽然嘴巴坏,但心眼很好,师傅说这是少年侠义。
顾妙音眸色黯了黯,蹲下身捧了一抔黄土轻轻覆在江奉的身体之上,动作周而复始直至那具冰冷的身体完全掩埋在黄土之下。
小和尚面无表情,埋完江奉又找了一块新地继续刨坑。
顾妙音轻轻抚摸着覆盖在江奉身上的黄沙,侧头看向妄语,“你知道修合从你家佛子大人身上拿走了什么吗?”
小和尚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怒色,什么你家佛子,佛子大人弃佛门弃天下而不顾,如今这天下早已没有佛子,未来也不会有佛宗。
她明明知道,却还来挑衅他,这邪祟真是太讨厌了。
但出家人不能说谎,妄语只能干巴巴回道,“知道,但我不想说与你听。”
顾妙音并不在意,起身走向妄语,待他的铁铲刚铲入黄沙半寸,顾妙音两指成剑对着地面轻轻一划,一个方方正正的坑洞立马出现在眼前。
妄语惊讶地铁铲都拿不住了,他的师父曾是八品之身,若不是因为窥看天机遭天谴也不至于修为被降。这邪祟方才那一剑,隐隐有斩破天际之浩荡,这样气息他很久以前在师父身上看见过。
顾妙音,“现在你愿意说与我听了吗?”
妄语一脸困惑打量了她片刻,弯腰捡起铁铲,缓缓道,“佛子大人是命定佛宗,承大运而生,故而他体内生来就有圣舍利子。这颗圣舍利子不仅能让佛子转瞬入道,更能让他完成十叶佛莲真身法相,成为乱世十境天尊。修合拿走的便是佛子大人腹中的圣舍利子,那妖道以丹蛊入境,他费尽心力抢夺这颗圣舍利子定是冲着十境之界去的。”
顾妙音,“江奉是修合杀的?”
方才顾妙音为江奉收敛,妄语便已猜到他们有渊源,故而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顾妙音眼睑上抬,眸底蓄着凶光,“最后一个问题,谁杀的季大娘。”
妄语神情微怔,脸色略有些苍白,“我不认识,那人使了一把斩马刀。”
顾妙音点点头,“多谢。”说罢便往下山丘的小道走去。
妄语一愣,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去哪?佛子大人明日……明日……他等了你三日,你不……”
不替他收殓吗?
顾妙音脚步一顿,侧身望向那座唯一矗立的高塔,存思片刻,认真道,“我去找修合,哦,对了,那坑给别人吧,你家佛子大人暂时用不上了。”
妄语震惊不已,急忙追上前拦住她,“为何用不上,你说清楚?”
顾妙音好笑看着他,“用不上就是用不上,哪有什么为什么?你这小孩儿差点慧根啊。”
“……”妄语皱眉,有些生气,这人的嘴巴怎么比江施主还讨厌。
顾妙音绕过他,继续往下山下走。
妄语站在原定,盯着顾妙音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立马折回沙坑前,思来想去不得法门,便又飞快跑去圣祖塔下。
“佛……”
妄语呆愣,木门怎么推不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有人从里面锁住了,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可能。佛子大人伤的那么重,绝不可能自己起身关门。
而且……
这木门腐朽的厉害,往日山丘上的风灌入摇摇摆摆好似要散架,可现在竟纹丝不动,与其说眼前是一扇木门更不如说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塔内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里面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妄语困惑的眸光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原来这就是佛子不需要沙坑的原因,小和尚眼中的灰暗渐渐被希望取代。
师傅曾经说过,成大圣者必经死劫,经历死亡看破死亡超脱死亡,此时的生并非为苟且,也并非为「自己」,而是原本那个「小我」在消散,另一个「本我」将被塑造。这个「本我」是我非我,他有超过众生的大智慧,是凡人脱俗往圣的必经修行。
佛子大人想通了。
“轰——”
就在他陷入突如其来的欢喜不能自拔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脚下大地猛然一颤。
妄语立马惊觉,侧身看向峡谷的方向。
小和尚高兴不过三秒,脸上神情又沉了下来,「脱凡」乃心灵悟道,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佛子大人。念此,他背上铁铲点足跃起向峡谷方向飞奔而去。
“啪——”
黄沙飞扬,妄语脚步刚踏上沾血的沙地,便听见一声震响天际的鞭响,罡风掠境,将他震出三丈之远。
“噗——”小和尚吃了一口黄沙,重重摔倒在此,不等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耳边便传来一声嚣张至极的冷音。
“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们算账呢。”
峡谷内,顾溪和月眠坐在骏马之上,身后跟着三万手持利刃的神启军,顾妙音手持骨鞭站在万人之前,眼神桀骜目空一切。
小和尚慢慢爬起身,怔怔望着一地的尸骸,他不明白,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为何他们还是不愿罢手?
月眠不动声色弹了弹指尖,方才她与顾妙音各出了一鞭,虽面上势均力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的半只胳膊都是麻的。
竟能阻碍内息运转?
这个顾妙音倒是比她以为的还要难缠。
不过三万王军面前还敢大放厥词还是太过天真了。
月眠抬手,拿着鞭子指着顾妙音,“我等奉君令前来,还请顾娘子莫要让我们为难。”
顾妙音睨眼打量月眠,“我就是为难你们了,你们又待如何?”
月眠隐在黑丝下的眸光黯了黯,眼尾轻轻一抬,摆了摆手,“神启军听令,随我入谷,有胆敢阻碍之人杀无赦。”
“谁敢!”顾溪脸色微变,反头喝止神启军,随即侧身看向月眠,“你这是做什么?公然违抗君令吗?”
月眠冷笑,反唇相讥,“顾大人耳朵是不是有疾?连君令都能听错。君上给我等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季怀瑜和修合,这位顾娘子自己想不开胆敢阻拦神启军的道路,我下令扫清阻碍便是君上也不能说我错。”
顾溪压着怒火,“你!你若敢动她,君上绝不会放过你。”
“是吗?”月眠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反讽,“那就请顾大人说清楚,到底是君上不会放过我?还是顾大人不会放过我?”
顾溪眸色渐黯,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月眠轻笑了一声,“何意?顾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君上这人心眼小,你说他若知道你们两人之前那三两事,会不会嫉妒地摘了你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