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顾家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
邵氏领着顾婉婉端坐在案牍前,桌上燃着时下京安贵女最喜爱的蔷薇香,还摆着一把顾游花重金请人打造的七弦琴。
那也是顾婉婉第一次见到顾妙音。
彼时,她被邵氏搂在怀里,顾妙音则跪在廊庑下的花径中。园中有不少碎子,跪久了膝盖会磨坏,半个月走路都不稳健。
顾婉婉自幼早慧,深知这是母亲发作人的手段,所以在见过顾妙音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那个让她母亲蒙羞,让她成为京安笑话的贱民。
屈从本能,她也讨厌她。
邵氏发作人的手段远不止罚跪有小石子路的花径那么简单,她抱着顾婉婉,眼中有慈母的怜爱,可转头看向廊外的顾妙音时,眼里却淬满了怨毒。
她问一个六岁的孩子,“昨日让你背的《女戒》、《内训》背了吗?”
小妙音摇头,《女戒》上说,女子十岁便不可出门,要在家中学习妇道,还说“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她不喜欢书里的论调这才没有背。
邵氏不怒自威,“为何不背?”
小妙音直言,“我不喜欢。”
“下贱胚子!”邵氏顿然大怒,端起嫡母的架子,“老祖宗的东西轮得到你说不喜欢?”
这四个字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无疑是当头棒喝,从前在西蜀,兰姬对她呵护备至,姨姨们也是把她当宝贝宠着,小妙音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谩骂,抬头怒视邵氏。
邵氏没想到她这般疾言厉色小妙音还敢不服,冷着脸道,“让院子的婢子婆子都出来看看,这么个不服管教的东西我可管不了,传出去还指不定落个苛责庶女的名声。”
小妙音不懂内宅妇人的弯弯绕绕,梗着脖子替自己辩解,“这世间东西都有好坏,夫人觉着好的我觉着不好这便是有错?就像夫人喜欢吃桃我不爱吃桃,不吃桃便有错?夫人凭什么骂我下贱胚子?我不吃桃子,不背书就下贱了吗?”
这一声声质问将整个廊庑里的婆子婢子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古往今来还没见过哪个女娃娃如此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
邵氏也被小妙音气着了,捻着帕子指着小妙音,“你……”
不待邵氏开口,小妙音直起腰火力全开,“夫人看着高贵,一群女婢前呼后拥,可说出的话却也如此刺耳难听。我往年在西蜀,那里的姐姐姨姨说话都轻言细语,软侬温意,只有花船嬷嬷会插着腰这也看不平那也看不惯,为了显摆自己点着小丫头撒气,大骂小贱蹄子。”
“你……好的很!我不过说你一句你竟有这么多句等着我!”
兰姬回顾家后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没想到她这女儿竟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眼看邵氏气得脸色发白,小妙音撇了撇嘴,“夫人读了《女戒》、《内训》怎得骂出得话与花船嬷嬷一般无二?可见这京安里的贵女比咱们西蜀也没贵到哪里去。”
竟然把自己的嫡母比作西蜀教坊里的老鸨,简直是大逆不道!邵氏虽在顾家不得宠,但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气的险些一口气栽过去。
顾婉婉哪能受得住有人如此羞辱自己的母亲,挣扎着从邵氏怀中跑出,摘了头上的珠花对着小妙音砸去。
“你这个坏人!竟然对我母亲无礼!”
小妙音也不是吃素的,当头挨了一下立马站起身就与顾婉婉扭打起来。
邵氏顿然恍过身,对着一边看傻眼的婆子大骂道,“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去拉开?!”
婢子、婆子们一拥而上,说是拉开但恶奴们都有手段,护住顾婉婉的同时纷纷朝小妙音下暗手,掐胳膊扭大腿,都是往死劲弄。等把两个孩子分开后,顾婉婉在奶妈怀中哭成了泪人,小妙音则被婆子用胳膊顶在草地里,虽然她全身都很疼,也很想哭,可是顾婉婉哭了她就不哭。
邵氏心疼抱着女儿,拉着她细细检查,见女儿雪白的脸上有道小小抓痕顿然勃然大怒,“贱人生出的果然也是贱人!”
小妙音不服,“我阿娘不是贱人!你们才是坏人!”
邵氏冷笑,“一点朱唇千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一个娼妓不是贱人是什么?”
顾婉婉的奶妈眉心一跳,赶紧捂着小娘子的耳朵,但却没有人顾及被恶奴压迫的另外一个孩子。
小妙音气得大哭,“我阿娘不是!我阿娘才不是!她只弹琴唱曲,她是为了给我请先生买新宅子。”
邵氏刻薄至极,“那又如何,行的也是谄媚之道,以色侍人终是下贱!”
小妙音,“不是!下贱的不是我阿娘,是你们!她赚银子养我一点儿都不下贱,夫人你坐高堂,欺幼女行得却是比花娘还下贱之事!”
邵氏勃然大怒,“拿鞭尺来,我今日就告诉你什么是贵什么是贱!!给我打!打服了为止!”
“小小年纪,上不尊祖宗之礼下不敬嫡母之尊,口出妄言目无尊长,给我打!狠狠地打!”
“想我顾家乃三朝鼎食之族,教养的女儿哪个不是贞静守礼品性高洁?这世间贵女都如美玉一般,便是堕泥也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秉性,如你这般粗鄙不堪蛮化难训若不及早管束,定会给顾家招祸蒙羞!我今日便是打死你也自有话回女君和家主。”
“你服不服?”
“不服。”
邵氏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骨头这么硬,不过再硬也硬不过她的手段。
“三娘子说胡话了,你们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婆子们拎着小妙音,将她的头按进寒潭,“娘子,若想清楚了便吱一声,老婆子没轻重怕误伤了娘子。”说着,不等小妙音挣扎将人丢进了池塘。
顾婉婉记得那个午后,廊庑下围了一群的婢子,顾妙音在寒潭里挣扎呼救。
她收了哭声,呆呆看着母亲,“阿娘,不救她吗?”
邵氏蹲下身摸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婉婉,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
绣着兰草的腰带慢慢化作灰烬,顾婉婉眼中满是泪水。她抬眸看向厮杀的人群,那抹青衫在天地间畅游,桀骜不驯恣意风流,十二年前的鞭子和潭水终是没能折断她的傲骨。
这也是她为什么这么恨顾妙音的原因,她凭什么可以如此畅快?
顾婉婉闭眼,一步一步爬上木椅子,光是靠自己的力量坐上椅子便已经耗尽了她全身力气。她狼狈喘着气,面无表情看着雪地里的厮杀。
深陷囹圄,满身污垢,玉已不洁,阿娘,我竟活成你最不耻的下贱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