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邑侯府这么多年从没有这般热闹过,馆陶公主根本不听陈远的话,带着董偃骂骂咧咧闯进了正厅,这一看,瞪圆了眼说不出话来。
董偃也曾见过陈皇后,见堂中正襟危坐着一年轻女子优雅起身,容颜昳丽无双,缓缓离席,带着份不可逾越的华贵傲气,那气势比之当初的皇后更甚一筹。
清冷明眸似笑非笑看了过来,带着几分清冷疏离,阿娇微微启唇:“娘。”
窦太主一动不动,傻傻应了声,恍惚身在梦境中一般,直勾勾看着她。
“娘,大哥呢?你带这些人来做什么?”阿娇轻笑一声,眸光掠过挤在门口的一群仆人,无波无澜,好像看得不是活物,让人心头发寒。
窦太主这才醒过神来,顺着阿娇的视线,双手连挥:“快滚快滚,谁让你们进来的,都滚外头守着。”
然后回头,张开手就想抱抱女儿,被躲开后,以为刚才那样气着她了,忙谄媚讨好她:“娇娇啊,不要生气,娘以为是个骗子呢,呵呵,不过你怎么不去娘那,来这做什么?!这里破破烂烂的……”
董偃扯了扯她衣角,这都大祸临头了,废后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此,他家公主怎么不赶紧想想怎么善后啊!
窦太主瞪了他眼,斥道:“干什么,难道我说错啦?”
董偃连忙松手,表情讪讪偷觑了眼阿娇,对上一双淡漠无情的凤眸,吓得一抖,退后半步不敢再出声。
“咦,娇娇,你怎么出来的?”窦太主拉着阿娇唠叨一阵,突然脑筋灵光一下,顿时急了,从再见女儿的喜悦中完全清醒过来:“你大摇大摆跑出来,皇上肯定知道了,娇娇啊,这可怎么办啊?”
窦太主急得团团转:“娇娇,皇上他现在心可狠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现在怎么办?”
阿娇沉默不语,偏过脸,看不清表情,窦太主心一慌,大哭了起来:“娇娇啊,是娘没用,呜呜,是娘害了你,你怪我是应该的,谁想到他会变得这么狠呐,翻脸无情啊,要不是我们家,他哪里能当上这个皇帝……”
她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宝贝娇惯的就是小女儿了,加上太皇太后也宠着她,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她本性自私,没心没肺,也受不得苦,女儿被废时闹过一场,后来董偃和她说明利害,她怕被牵连,还去向皇帝低头认错,可心里又怎么会不难过,最后就沉迷享乐,就当女儿没了,对皇帝的痛恨只敢埋进肚子里。
董偃已经被吓得傻了,再听她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连忙劝她:“公主快别哭了,现在赶紧想办法才好!”
窦太主双手巴着董偃哭得更大声:“还有什么办法啊,我也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死就死啦,可阿娇还小啊!”
阿娇哭笑不得:“娘,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有我在,你也不会有事。”
窦太主不敢置信抬头,胡乱抹了抹泪,她已经六十多的人了,保养得再好脸上也密密的细纹,这一哭脸上实在惨不忍睹,胭脂水粉糊了一脸,偏她自己还不知道,一个劲追问阿娇。
“娘,你先去洗把脸吧。”阿娇撇过头,叹了口气。
窦太主反应过来,忙指使董偃去打水,抹干净之后又凑到阿娇身边:“娇娇,你说真的啊,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查到皇帝的把柄了?”
阿娇好气又好笑,还没回答,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声,很快陈远慌慌张张进来禀告:“小姐,廷尉张大人带兵前来,说奉旨要请您进宫!”
“娇娇/阿娇,你可不能去啊!”窦太主紧张极了,门口有人同时大喊一声,却是陈午。
“爹,没事的。”阿娇嘴角勾了勾,看父亲健步如飞,倒是年轻了十来岁,只是头发依旧花白,以后也能解决。
“你是陈午!你怎么……”窦太主尖叫着抖着手指着陈午,她前不久还见过,怎么突然年轻这么多!
“娘,这事等会再说。”阿娇打断她,让陈远请张汤进来,自己回上首安坐。
“微臣张汤参见娘娘!”张汤进门,躬身行了一礼:“微臣奉圣旨,请娘娘回宫。”
阿娇冷笑一声:“回宫?我已被皇上罢黜,回的什么宫?是回长门宫?”
张汤头皮一麻,当初陈皇后的案子就是他经办的,为此得了皇上赞赏,可案子的疑点他很清楚,不过是借着他的清名定罪而已;这次突然宫中传下旨意,他以为是要翻案,因此也不敢失礼,姿态摆低了些,弯着腰又行一礼:“微臣奉旨行事,请娘娘移驾未央宫!”
“罢了,此事与你无关,我也不难为你。”张汤暗暗松了口气。
阿娇挑了挑眉,娇笑道:“你回去替我转告几句话,阿娇当以金屋贮之,而今长门宫经久失修,破败不堪,不适居住;既然金屋崩塌,恩情负,阿娇与刘彻再无瓜葛,自当回家才是!”
张汤猛然抬头,这位废后的意思竟是要休夫?却见到一张高贵冷艳的容颜,凤眸睥睨,嘴角翘起却没有丝毫温度,无形的凌厉气势迎面扑来,饶是他用法严峻见惯血腥,也被生生吓得胆寒。
目光匆匆扫了眼四周,却见左侧跪坐的陈午一脸赞许,右边窦太主显得有些惶恐,她身后站着的董偃则是惨白着脸摇摇欲坠。
张汤慌乱退下后,府外依旧留了人马看守,窦太主期期艾艾问:“娇娇,你这样,真没问题吗?”
陈午虽然不知道女儿的手段,但刚才服下那药之后,身体立刻涌动着力量,立时身轻体健,对女儿万分信服,大声道:“怕什么,阿娇刚才说的对极了,本就是他不守信诺,就该回家才对。”
而后对阿娇宠溺笑笑:“阿娇,爹可不是怀疑你,不过都说民不与官斗,他毕竟是皇帝,不如我们离开长安,去那个什么北京好不好?”
窦太主从没被陈午这样大声嚷嚷过,气得面皮发紫,再听他最后一句,嗤笑道:“什么北京,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呢!董君,你听过没?”
董偃还处在大祸临头的恐惧中,压根没听到问话。
阿娇笑了笑:“爹,那里就是涿郡,不过现在还不能去,我有些事没办。”
而后取出一玉瓶,飘到窦太主面前:“娘,这里有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你吃吧。”
窦太主被这一手惊得呆了,对阿娇说的话一点都没听进去,一手摊平,另一只手抓住玉瓶的口子在上方提放,一脸惊奇:“女儿啊,你刚才是怎么让它飘起来的?”
“那有什么,阿娇可是仙女下凡!”陈午得意洋洋:“你快收起来吧,这可是仙药,我就是吃了这个,才变成这样的。”
“真的!”窦太主脑子都不会转了,快速打开玉瓶,浓郁的清香立刻弥散开来,头脑顿时清明,浑身舒畅,抖着手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丹药,爱不释手看了看,突然感觉到身边一道贪婪的视线,想也不想把药塞进嘴里。
“奇怪,我刚想起来,我那次吃的时候没闻到香味呢?”陈午心生好奇,方才他吃下的药颜色也不一样,倒是和上次在宫里吃的相同,但没味啊?
阿娇被她娘的举动弄得发笑,笑着回答:“那里是什么地方,我把味隔绝了。”
……
椒房殿内,刘彻考教太子功课,卫子夫和平阳公主则听着卫长叽叽喳喳娇声俏语,不过三位尊长都若有所思,有些心不在焉,太子聪慧才思敏捷,这时却当做没看见,只缠着刘彻问东问西,直到张汤求见,打破一室诡异祥和。
张汤战战兢兢说完,跪地不敢抬头,殿内气氛静得不让人大气不敢喘,太子乖顺的站在刘彻身边,瞥了眼他铁青的脸色,微微垂眸一脸乖巧,别人看不见的眼底却浮现愉悦的笑意,放在身侧的双手用力紧握,激动的微微颤抖着。
刘彻只气得双目赤红,眸中闪过森寒杀气,他刚开始为帝时内忧外患,备受掣肘,甚至需要小意讨好阿娇以获得太皇太后的支持,熬到太皇太后薨逝,才大权在握,那一段时日对他是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本是为雄才伟略的帝王,威严日盛,朝堂上挥斥方遒,至王太后薨,再无外戚干扰,国力蒸蒸日上,多次对匈奴作战大胜凯旋,又有了大将军卫青和冠军侯霍去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雄心勃勃策划着将匈奴一举赶出漠南。
突然听说废后提及“金屋藏娇”,讽刺他靠女人上位又不守承诺翻脸无情,胸口烈焰翻滚,恨不得立刻将那人撕成碎片,然而他为帝多年,城府极深,只沉着脸,思索阿娇此举到底是何用意,窦氏已经被灭,她还有何倚仗这般嚣张?
卫长清脆含怒的声音打破沉默:“实在放肆,当年巫蛊之祸留她一命已是父皇仁德,张大人何以不直接将人抓起来,反倒听些疯言疯语回来,平白脏污了耳朵!”
“卫长!”卫子夫轻斥一声,有些后悔将他们留下,卫长是刘彻第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说话也不看着场合,就算陈皇后被废,也不是她一个晚辈辱骂的,何况那次的事……她不用看也知道皇上脸色会有多难看。
卫长已与平阳侯曹襄定下婚事,曹襄是平阳公主和第一任丈夫曹寿的儿子,平阳对这儿媳妇也很是喜欢,连忙打圆场:“卫长说的也有道理,阿娇说的那些可不就是疯话么。”
卫子夫觑着刘彻的脸色,呐呐道:“想是长门宫那里伺候的不周到,陈皇后受了委屈才有那些言语,皇上,不如臣妾去将她请回宫来,好生问问可好?”
刘彻哼了声,沉声道:“只怕你去也没用,索性今日无甚大事,朕亲自去一趟。”既然心有顾忌,就不能动用武力,阿娇对卫子夫恨入骨髓,又岂肯听她劝说,只怕闹出事来。
太子眼前一亮,躬身道:“父皇,请允许儿臣随驾,陈皇后是父皇的表姐,儿臣也该前去拜见。”
“我也要去!”卫长大声道。
刘彻对这点小事也不在意,只当他们小孩好奇心重,何况今日这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印象之中,阿娇美则美矣,然性子骄纵跋扈,为太子妃期间甚至不曾允许他亲近过其他女人,当初子夫入宫有孕时,她母亲陷害卫青被核实,她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对他更是从不肯逢迎屈就,夫妻闹到那般田地,又岂是他不守信诺的缘故?!
仪仗到得堂邑侯府时,刘彻眼神冰冷,嘴角噙着凉薄浅笑,他倒想看看,如今整个大汉都在他掌握之中,阿娇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下得御撵,刘彻眸光一扫,接驾的众人竟没有阿娇在,眯了眯眼,面上怒色不显,沉声叫起,暗含威仪:“姑母不必多礼,朕听张汤言说阿娇受了委屈,愤而归家,特来看看,她人呢?”
窦太主有些心惊,讪讪一笑:“陛下见谅,娇娇小孩脾气,听说您来,说要去梳妆一番,您先请进。”
“原来如此。”刘彻眸光微暗,脸上带出了一丝趣味:“阿娇从小爱美,想不到这么些年竟是一点没变。”说罢,抬脚走向正堂。
身后太子听得分明,握了握拳,小脸闪过恼怒,紧抿着唇大步跟了上去。
刘彻刚进正堂,就见屋内上首坐着一窈窕女子抬头看来,凤眸微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一室生辉,淡淡道:“你来了。”
阿娇未施粉黛,身着大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头戴嵌宝衔珠金凤簪,衬得那细润如脂的脸更是艳美绝伦,华光四射。
“阿娇?”刘彻震惊于阿娇年轻绝色容颜,低低叫了声。
“阿娇!”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同时响起。
刘彻还没回神,就听到身边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声,怔怔转头,却是他赋予厚望的太子刘据。
“太子?”
卫子夫等虽然晚了一步,却也听得清清楚楚,纷纷变了脸色,眼神不善看向前方。
阿娇皱眉,怒容刚显,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起身,凤眸直直看向太子,脸上闪过怀疑、惊喜,不敢置信,而后试探着喊了声:“永璋,是你么?”
“阿娇!”太子不及众人反应,又喊了声,张开双臂咚咚咚跑向前去。
“永璋!”阿娇也慌忙走下坐席张手迎接,就被抱了个正着。
永璋脸顿时涨得通红,这样子倒像是他投怀送抱一般。
阿娇也觉出不对,紧紧抱着小小的身子,大笑出声,当真是笑靥生花,艳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