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从洞中走出时,恰逢夜幕沉晖,林间微风忽起,攫一束月色烂漫,漫天星河如炼,雾绡灼红,波光粼粼的山涧边,站着他的心上人。
她回过头来,一头乌发垂肩,精巧的凤冠前,垂下如丝的帘,那双俏丽的桃花眼从未如此昳丽动人,教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嫁衣仿佛为她量身而作,说不上多么繁复华丽,却无端觉得很是温柔。
她将嫁衣就这么穿在了平日的白衣外,许是有些不惯穿自己不熟悉的衣裳,好些绳扣都系得不对,可她那么庄重地将其一一系上,仿佛要奔赴一场盛宴。
看见他的时候,她的目光明显躲闪了一下,犹豫半响,又流转回来,定定地望着他,足足憋了一盏茶工夫才磕磕巴巴道出一句。
“你穿红色……还挺合适的。”
重黎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及师尊好看。”
“……”
“不过师尊,你的绳结全系错了,诚然这会儿没有旁人看见,但……成亲好歹是件大事,要不要重新系一下?”他清了清嗓子。
“你会系?”陵光面露诧色。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身上歪七扭八的结,说实话他这些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没见过哪家新娘子把衣裳穿成这样的。
陵光被这等眼神瞧得头皮发麻,低头看了看胸口和侧腰的绳结,咬牙瞪了他一眼:“那你还杵在那?过来搭把手。”
“好好好……”他忍住笑意走过去,麻利地将那些七七八八的绳结解了重新系好。
陵光本以为他也就随便系上,横竖她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可他做得很仔细,庄重而温柔,没有半分轻浮之意。
八宝如意结,精巧得不像是出自一个男子的手。
她正想问问他是几时学的这些,双手却被他顺势牵住了。
温热的掌心像是一簇火,他仰起脸,眼里像是盛着无数璀璨星火,熠熠生辉。
“师尊甚是好看。”
她原还有些恼意,被这双满含倾慕的眼睛看着,忽然就什么火都发不出了。
“哪学来了这般讨好姑娘家的嘴皮子工夫……”她嘀咕了一句,掰开他的手,却委实招架不住被这等炽热的目光盯着,背过身去。
脑后传来一声轻笑。
“师尊,你这会儿瞧着有些怂。”
“谁怂——”她欲反驳,四下温风忽起,乍暖还寒的夜眨眼暖了起来。
脚下草木碧浪卷涌,溪中浮冰眨眼化尽,涓涓水泉淌过山谷,开出一路瑶芳,花径侧,薄冰结灯,照得方圆亮如晴昼。
这泉水淌过她身后树根,灵泽飞涌而上,漫过荒凉枝头,无数琼苞争相竞发,一树樱吹雪,眨眼间繁华压枝,落得一肩馥郁芬芳。
“这……”陵光一时愕然,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重黎始终望着她,抬起的指尖凝出碎光般的灵力,朝着四周散开。
“你是不是疯了!自己的伤还没好,耗费这许多灵气作甚?”她急着来拦,却被他避开了。
“今日师尊说要嫁给我,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这一日了,我的师尊这么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我却没有什么能为你准备的,虽说这荒郊野岭,一切从简,但我不想这般委屈你。思来想去,这片刻的陪衬,便是我眼下能做得最合宜的事了。师尊若是能喜欢,我就觉得值得了。”
他抬起手,刹那间,四方枝头竟也缀满了精致的小冰灯,星星点点,如万家灯火,皆为一人而亮。
陵光在昆仑做了多年的上神,从不在觉得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有多让人高兴,可如今却有个人为了她耗费灵力,将她放在心上,想尽办法博她一笑。
于千万人中方得一人的缘分,实在是了不得的运气。
她这辈子积攒的福气,怕是都用来换这样一人了吧。
“我……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好像太过无趣了,便是在这种时候,能想到的,也只是一句‘谢谢’。”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欢喜,只觉得空洞了多年的心口,忽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从今往后,无论多冷的寒夜,都是暖的。
“没关系。”他忽地笑了,“师尊有我,你想听什么甜言蜜语,我都说给你听。”
陵光被这话逗得一乐:“这什么话……”
她环顾四周,良辰美景,明月青天,只可惜没有高朋满座,也没有可以叩拜言谢的亲眷,只他二人,立于星海冰灯之下。
这次是陵光先牵住了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与他比肩而立。
抬起头的时候才恍然发觉,从前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爬上昆仑三千石阶的龙族少年已然比她高处一个头,她须得仰视,才能看清那张俊美的面庞。
褪去了一身锐刺,留下了顾盼生辉的风华,他望过来,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他说:“师尊,我们成亲吧。”
不知是这灯火太过晃眼,还是花香迷了心神,陵光已然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答复的,与他一同缓缓跪了下去。
上神之尊,叩拜天地,漫天星海皆为之明亮,晚风喧嚣,吹动一树冰灯叮当作响。
她向这天道硬是争回这一线姻缘,强留也好,不知廉耻也罢,她都不在乎了。
就像余鸢说的,她做了好些年的神,一直活在云端之上,生杀予夺,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当真来到这人间,去看,去体会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琐事,去做些微不足道的善举,反倒觉得踏实许多。
这人间酸甜苦辣,悲欢冷暖,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善人亦有恶棍,历经了无数从前不曾感受过的温柔善意与蛮横诘难后才明白那日司幽同他说的话。
她压根不需要去为每个人的抉择操心,便是再微不足道,那些人也有着自己的漫漫一生,都能于柴米油盐的平凡中活得熠熠生辉。
她也是时候,为自己想想了。
紧握着她的手那么温暖,当年举着一束紫阳花说要做她徒弟的小小少年,终成了她心尖儿上的人。
一拜苍天,谢天道轮回,星月流转,不改初心。
二叩厚土,谢沧海桑田,海清河晏,重逢有期。
夫妻对拜,谢斑驳岁月未将此心蒙尘,爱恨辗转,一笑泯然。
她并非福神,可今日她由衷地希望,今后的漫漫余生,他们所盼皆如愿,所行皆坦途,无悲切,长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