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纠葛,即便藏在人群中,执明也能一眼看到她所在,何况陵光这会儿是堂堂正正站在阵前。
四目相对,杀气陡然而起。
“你居然还活着……”执明的声音仿佛从荆棘成丛的怨恨中溢出,似是有些困惑,又觉得确然应当如此,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倒让他觉得不太踏实。
再想想前几日余鸢来玄冥宫时对他说的话,这前因后果,也都不言而喻了。
能将这等消息瞒到现在,该说是昆仑山守口如瓶,还是……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司幽身上,他正笑着,没有半分避让之意。
他不由暗自冷笑了声。
“敖洵殿下!”镜鸾高喊一声。
敖洵僵在原地,似是陡然惊醒,却并未朝他们呼救,反倒往后退了半步。
执明挡在了他身前,显然不打算老实放人。
重黎四下逡巡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提醒陵光:“无尽不在此处。”
他体内还封着其一半的元神,若接近了本尊了,多少会有所察觉,可玄冥宫就在眼前,玄武和敖洵亦在此处,定是找对了地方,然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无尽的气息。
陵光眉头微蹙,看向执明,厉声问:“无尽人在何处?”
执明嗤笑:“他在哪问我作甚,你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却找不到自己的宿敌所在,真真是笑死人了。”
“你!”重黎气极,手中无愧墨雾飞绽,杀气腾腾。
陵光并未理会这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唯有霄明剑染上了肃杀之气,凛凛霜色,覆盖了云月剑纹,在她眼底映出一片冷白。
“善后总要一件一件来,既然无尽不在这,先处理你我之间的事倒也无妨。”
她往前走,剑锋划过厚重的积雪与寒冰,凛冽的剑气冷到极致,反倒变得刺痛炙热,浅金的灵气不知何时化作火焰般的红,自她掌心徐徐淌过剑身,在冰天雪地里留下焦黑的灼痕。
她其实不常动怒,多数时候也只是有些生气,但这回,粗枝大叶如重黎也能感觉到她此时此刻,已经怒不可遏了,唯有声音仍是克制隐忍的。
“你我四为神尊,应天命而生,受父神教诲,问天道,得神格,本该顺应天命,为苍生挫骨扬灰,护得天下太平……”
她沉默几许,抬起眼。
“这些话,我都说腻了,今日不同你谈大义,你不配谈大义,我来找你,是寻私仇的。”
这话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司幽都没料到的,一时间,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那道挺拔的素白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一个受世人敬仰,心怀天下的上神,居然说……私仇?
执明也不由得愣了愣,对这样的陵光感到一丝陌生,不如说从认识她开始,就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陵光却无半分玩笑之意,长剑凄寒,直指于他。
“当年你背叛神族,毁去封天阵,放出妖邪祸世,这些我便是以命相抗,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你害死了东华和庚辛,害死了诸多无辜仙灵,不周山化为废墟,连一个生灵都不曾留下,这些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我头一回,想把你大卸八块!”
她今日道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嵌到人的血肉里,钉在人的骨头上,当年种种,犹如昨日。
在场之人似是也被这愤然所感染,勾起了心中血性,步清风紧紧攥着拳,盯住了面容如鬼的玄武。
“此番暴行,天理难容……!”
执明眸光一沉,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剑:“事到如今,也无需多言,那些冠冕堂皇,每日盼着我们死的仙灵死有余辜,杀了他们,我不后悔!但我没有害东华!——”
他紧紧抓住了敖洵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已经把他救回来了!这一次,谁都不能让他再去担那狗屁不通的苍生大任!”
听到这,陵光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幽幽看向那位小殿下。
敖洵面色青白,似是想说什么,又终是戛然而止,看着近乎疯狂的执明温柔地笑了笑。
执明亦冲他点了点头:“我带你杀出去。”
陵光一声冷笑,剑气大盛。
“大言不惭。”
提剑而起,眨眼便杀至眼前。
执明只来得及将敖洵推至一旁,抬剑去迎,力压千钧的剑气当头劈下!
霄明虽不如泰逢锋利,但也要看看是谁在用这把剑,当今世上,能单凭剑气压得他动弹不得的,屈指可数。
唯有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的的确确回来了。
一剑格挡,陵光反身便是一脚,将他逼得连退数步,而后半分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举剑旋身,连落三剑!
气势一剑更胜一剑,脚下冰原连连崩裂,飞雪急旋,荡然无存。
此等场面,莫说生平仅见,便是早已看惯了的司幽和镜鸾都不由为之汗颜。
“她是要把人就地劈死吗……”司幽背后都沁出冷汗来了。
他晓得陵光这武神的名头不是虚头巴脑来的,也见过她在沙场上诛除妖邪的矫健,可像这般利落狠辣地想要一个人的命的打法,实在让人不敢接近。
再看重黎,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
甭管自己想不想当妻管严,这以后的日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吧……
镜鸾看向重黎,他居然还在笑,一副“看我师尊厉不厉害”的骄傲样儿,嗤了声。
“傻帽一个,没救了。”
雪谷之中不止有他二人,镜花水月被破,原本藏在幻境中的众多恶兽也倾巢而出。
各派弟子纷纷上前应战,雪原之上,打成一片,场面极度混乱。
玄武和陵光那边,没点本事真不敢随意靠近,光是看那二人打,就够胆战心惊,掺和进去只怕没帮上忙,还遭殃及。
重黎等人协助各派制服从谷中涌出的妖兽,镜鸾眼明手快,趁乱先翻入玄冥宫,去找退入屋中的敖洵。
与昆仑不同,玄冥宫静得出奇,妖兽们皆在外迎战,殿中空无一人。
她穿过回廊,高声喊敖洵的名字。
八年幽禁,便是仙族也要崩溃了,且敖洵是为援助昆仑被擒,这些年她一直过意不去,也始终没有放弃打听其下落,既然答应了东海,她今日说什么都得将人带回去。
“敖洵殿下!我是来救你回去的!你快出来!”
她在宫中转了一圈,终于觉察到一丝气息,从明镜阁中传了出来。
她自然想到了敖洵,心中一喜,快步到那门前,本想立刻推门而入,又恐再吓到里头的人,踟蹰片刻,缓缓推开了门。
屋中悄然无声,她走进去,却并未看到敖洵。
唯有案上,放着一片龙鳞。
镜鸾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茫然之际,背后一阵寒风乍起,尖锐的刺痛夹带着黏腻的皮肉,只觉得心都是冷的。
她错愕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刺出的龙鳞剑。
痛楚令她动弹不得,而下手之人似是还觉得不够,握着利刃在她体内转了一圈,搅弄着她的血肉,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巨大的痛楚令她再无余力,扶着桌角缓缓滑坐在地,剑也随之抽出,溅出一地鲜血。
她艰难地翻过身,望着眼前的人,痛到浑身抽搐。
“为……什么……”
她想到了妖兽,想到了执明会留什么后手,独独没有想到他。
窗外的风是冷的,敖洵的目光更冷。
手中的龙鳞剑还滴着她的血,被他随手甩去。
“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意愿,用不着你和外头那些人多管闲事。”
镜鸾发现自己已经手脚麻木,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只能眼睁睁望着他决然离去,不甘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