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塘中荷,骤雨湿芍药,萧条的长街上,被妖兽和战事折磨得近乎崩溃的凡人低着头匆匆而过。
人间还能供活命的城池已屈指可数,这里勉强算一座。
即便到了这人人自危的时候,即便朝廷三令五申,民间仍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差别。
有人檐下闲来听曲儿,有人还在为今日能否吃上一顿饱饭发愁。
“滚出去!小叫花子!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
庭中传来一声恶气的咒骂,几个家丁架着个瘦小的少年从后门丢了出来。
湿漉的窄巷又脏又臭,少年跌进泥水里,耳边传来重重的锁门声。
今日的雨下了半日,他捏着手里的一包药草,艰难地爬起来,小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扯着他跌坐在石阶下,这才发现刚刚那一下,将他的腿摔断了。
偷出来的药草泡在积水里,也都没了用,饥肠辘辘,白白挨了一顿揍。
他咬着牙,双眼通红地望向那道门,竭力忍住了疼痛和不甘,拖着动弹不得的一条腿爬上那干干净净的石阶,举着满是泥污的手,一下一下地捶那道紧闭的门。
“求求你们,给我一点药……我阿娘在生病……”
起初还能清楚地说出自己要的东西,后来就逐渐沙哑,直到喊不出生,趴在门槛上无助地哭。
雨越下越大,迷了眼,和泪混在一起,又冷又痛。
忽然,头顶的雨停了。
少年诧异地抬起头,望见一柄绘着兰枝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下的男子着一身玉色轻纱衣,衣摆处染着轻盈的水墨花,眉如远山,目似朝月,画一般栩栩如生的面容,唯有目光清冽,透着淡淡的疏远。
教人觉得颇为遥不可及。
少年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的人,说他是天上来的神仙都不为过。
那男子不仅为他打伞,更是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怜惜地抚过他断掉的那条腿,修长好看的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腿立时便不疼了。
门恰好在此时打开,里头丢出一包药来。
伞下的男子抬手接住,微微掀起伞面,看了那家丁一眼。
那家丁本是满脸不屑,瞧见那张脸的瞬间,不由得怔了怔,与其对视不过一瞬,却莫名感到一阵胆寒,立时鄙薄的看向那少年。
“拿上这些药和银两赶紧滚!你娘是死是活与咱们府上再无瓜葛,敢出去乱嚼舌根别怪我撕烂你的嘴!”
说罢,再次摔门而去。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愤恨,但好歹拿到了药,今日没有白来,这一点恨意便理所当然地被庆幸与劫后余生的欢喜而取代。
“谢,谢谢……”他谨慎地接过那包药,爬起来,雨天湿滑,他抱着药不敢跑,只得紧紧搂在怀里,加快脚步往家走。
像神仙一样的男子一路都跟着,头顶的伞从未离开过一刻,他心中是感激的,但对于莫名其妙的好意,多少仍有些防备,所幸男子一路都未曾多问什么,除了给他打伞,便是四目相交时冲他笑笑。
少年带着他走进一座破旧的屋子。
门庭萧条,连个挡风的门都是搬来一块木板搭在木框上的,一下雨便一地的泥泞,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
少年欢欢喜喜地跑进屋,沾了一裤腿儿的泥。
“阿娘!我给你讨来了药!一会儿就给您煎……”
药。
满心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同人说,便望见榻上耷拉下来的一截枯瘦的胳膊。
“阿娘……”他慌了神,匆匆扑过去抓住了那只手。
是冷的,钻心的冷。
“阿娘你莫吓唬我……我回来了,我给您带了药!您看,药在这,马上就能治好病了……阿娘……”少年呜咽着解开药包,迫切地想给榻上双目紧闭的妇人看,可是妇人早已面色青白,直到最后,都痛苦地皱着眉,再不能答复他只字片语。
门外的人收起了伞,走过来,牵起妇人的手,摸了摸脉搏。
“人已经没了,节哀。”他又看了看少年手里的油纸包,“药不对症,吃了也难逃一死。”
声音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感慨今日的雨怎么还没停。
打着好几处补丁的被褥发着臭,肮脏的少年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终于忍不住恸哭出来。
哀嚎声犹如利刃,一下一下地划在雨幕中。
大雨瓢泼,始终未歇,少年的哭声渐渐嘶哑微弱。
一直站在榻边的男子温声问:“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少年枯然的双眸忽地闪烁了一下,起初是怔然的,渐渐涌现出恨意。
“他们……他们糟蹋了我阿娘,然后把她丢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外头也下着雨,他的阿娘就这么衣衫褴褛地走在街上,拉着他被人指指点点,苍凉地笑……
再后来,阿娘就病了,病得很重。
他没有钱请大夫,只能偷偷溜进那座宅子里,想偷点好药给阿娘治病。
他的阿娘,昨晚还给他讲故事,还跟他说,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要他顶天立地,好好活着……
“恨那些害死你阿娘的人吗?”耳边的声音淡然平和,却如梦中低语,勾动他心地最深的怨恨。
“他们该死……!”少年眼中跃动着可怖的冷意,仿佛要将仇人咬碎,碾成泥里的渣滓。
他此时抬起头,望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可眼前的人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将一把孩童也能挥舞的匕首丢在他面前。
“他们害死你阿娘,我帮你报仇可好?”
少年震惊地望着他:“你……怎么帮我?”
他屈下身,摸了摸少年的头,倒像在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
“人间有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恶念当头鬼难饶,我不勉强你,只是给你个机会,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少年紧盯着眼前闪着寒光的匕首,默默吞咽了一下,颤抖着伸出了手。
那夜骤雨烈风,暮色中传来了入夏后第一声惊雷。
城中富庶的余官人家灯火飘摇,打更的老者披着蓑衣从后巷经过,发现余家后门大开,正想进去提醒里头的人留意门窗,却冷不丁踩到了一截胳膊,惊慌中跌坐在地,发现掌心黏腻,抬起一看,竟是一片鲜红。
惊叫声被雷雨声吞没入夜幕中,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庭院早已被血水浸透。
檐下廊前,尸体随处可见,偌大余宅,没有传出一声惨叫。
家中夫人死在了自己的卧榻上,余官人的尸体泡在了水塘边,还有府上两个小少爷,一个被割断了喉咙,一个被溺死在水缸中,再往前走,死人更多。
又是一声惊雷,刺目的光如血盆大口,撕开了温热的烛光,照亮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
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前厅外,身下躺着的,是白日里欺辱他的家丁。
一刀又一刀,宣泄着痛失至亲的恼恨与苦楚,少年最终仰倒在血泊中,手中的匕首沾满了黏腻的血,雨再大也洗不干净。
他大笑着,高喊着“活该”,近乎癫狂。
而后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利刃,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血汩汩地涌出来,痛苦与窒息随之而来,他努力睁开眼,夜色漆黑,雨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比冰还冷。
绘着兰枝的油纸伞再次撑在了他头顶,翩然而至的男子有如神祗从天而降,即便踏着这么多污秽与血水而来,他的衣摆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
他看着少年,静静地笑,仿佛只是身在局外,看一场人生大梦的戏。
没有悲喜,众生公平。
少年的意识逐渐模糊,已然看不清他的脸,留给这人世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了声“谢谢”。
执明踏着石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望见这幕惨况,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他看向站在厅堂前打着伞的白衣男子,面露鄙夷。
“不觉得恶心人吗?”
男子回过头,一张和父神一模一样的脸,笑容却是教人阵阵发寒。
“自然是有意思的。”
他抬起手,让他好好看看这满屋的尸体。
“凡人这一生的爱恨都很短暂,且经不起波折,如此脆弱却还妄图挣扎,明知道我说的话是错的,仍不顾一切地杀了这么多人,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儿,敢借他人之手,报一己私仇,不觉得好笑吗?你可有听到,他方才还谢我……”
他如此说着,当真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太轻,湮没在雨声里了。
玄武蹙眉,看着这一屋子横尸,目光发冷:“余鸢已经去找你那一半元神了,你当真觉得凭她能从陵光手里抢人?”
站在雨中的人缓步而来,落着墨花的轻纱仿佛染上了血色般逐渐转红,随着他拾级而上,已然变了副模样。
伞随风消散,伞下的人也骤然如霜冰冷。
“不觉得。”无尽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场瓢泼大雨,“元神我定会取回,至于余鸢,她此去只要让重黎见了血,就算她帮上了忙。”
“至于这些人,杀都杀了,也莫浪费,尸体和魂魄都拿起去喂那帮畜生吧。”
说罢,他阔步而去,仿佛身后的血海同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执明望着那少年单薄的尸体,至死,居然都是笑着的,默默收紧了拳,只觉一阵恶寒。